《逆序(姐弟)》 第一章初见 1990年4月,香港的空气湿得像没拧干的毛巾,黏在皮肤上,甩也甩不掉。 今天跑马,九龙城寨里的人比平常多了些。地下赌坊里闷得很,烟味、酒味、汗味混一块,光线昏黄,吊扇嘎吱嘎吱地转,吹不散空气里那层油腻。 赌坊里坐着的都是地头熟面孔,大多是些不愿挪窝的老赌鬼。人手不够的时候,他们就随手赏几毛钱给小孩,让他们跑腿买烟、拎酒、送马票。孩子们也乐意,他们个头小、跑得快,左钻右拐地穿过人墙楼梯,一场赛下来,能赚个几块钱贴补家用。 陈安也是其中一个,他跑得快,话少,不惹事,偶尔还能多落下一两毛钱。 这会儿气氛有点不太一样。 社团坐馆来了,带了几个人,赌坊门口站了马仔,里面一圈人都安静了些。平时吵吵嚷嚷的老头子也收了声,桌上的筹码推得轻了,连咳嗽都压着。 还有个女孩,一起进来的。 站在坐馆身后,穿碎花裙,白得刺眼,像不小心走错地方的人。她不看人,也不看马,只盯着赌坊天花板上那盏闪个不停的灯。 陈安从人堆缝里挤出来,酒还没放下,目光先撞上了她。脚下没踩稳,被凳脚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把买回来的啤酒放下,拿过老头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纸票仔细收好。陈娟这两天又犯毒瘾,接不了客,今晚这点收入要顶一个星期。 刚收好钱,就有人扯住他衣角塞来一张新的:“去楼下买包好彩,快点。” 他把钱往裤兜一踹,又钻了出去。 再次回来,他忍不住又往那个女孩身上瞟了一眼。 她坐在椅子上,一条腿翘着,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电视。屏幕里是赛马转播,赔率在跳。她的眉梢微微扬着,嘴里嚼着泡泡糖,吹得慢,也懒,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淡的不耐烦。 今晚赌坊得生意不错,陈安已经进进出出十几趟了。他算了算,只要陈娟不发疯,这些钱应该能挺个十天。 他走出赌场,打算趁市场还没收摊,去捡点便宜的蔬菜。这个点摊主都急着清货,常常半卖半送,能省不少。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人在说话。他抬头一看,是几个常在城寨里跟着大人屁股后面混的毛头小子,年纪不大,大概还在念中学,陈安认得他们,都是熟面孔。 “快看,大小姐居然来了。” 话音一落,原本蹲着聊天的几人都站了起来,朝赌坊里张望,有人还吹了声口哨。 “你怎么知道那是大小姐?” “那当然,晖哥带我去见过的。”那人语气里全是炫耀。 “真白,”有人舔了舔嘴角,“奶子摸起来不知道什么感觉。” “又圆又挺,包起来捅肯定很爽。” 几个人发出了心照不宣的淫笑。 陈安厌烦地走过他们。 那些人不知道上哪搞的假药,磕到脑浆都稀了。那女孩一看就不是他们能招惹的,意淫也不躲着点,声音大到说不定坐在门附近的人都能听到。 他不想惹事,低头加快脚步离开了。 陈娟以前在城寨里一间诊所做护士。 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硬是让那赤脚医生相信她有学过,靠着偷偷观察别的护士,竟也真把那些工具操作得有模有样。 有时诊所病人多,她会把陈安带去,让他坐在门口的小木椅上玩别人扔掉的旧玩具。他不吵也不闹,只是安静地观察来来去去的病人和陈娟应对不同人时的脸色变化,让他早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 五岁那年冬天特别冷,陈娟一天下来手都冻红了,晚上还得回家洗衣做饭。她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搓衣服,头发贴在脖子上湿漉漉的,嘴里骂着诊所的老鬼,骂到一半又叹口气,说“你爸要是还在,就不会让我吃这个苦。” 说完看他一眼,拉过他非让他听自己怎么被人一眼相中、怎么被人带去澳门、怎么一起在酒店看海。 她每次说的故事都有出入,陈安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她编的。他只知道不听她讲她会发疯,听了她才会笑,才会抱着他说“你跟你爸长得一样,嘴硬心软”。 她给他起名“陈安”,说是“要你一辈子安安稳稳,不像我这样”。但让他过得最不安稳的,偏偏就是她。 后来陈娟丢了诊所的饭碗,还在某次卖淫时染上了毒瘾,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是醉醺醺疯癫癫的甩给他几张钱,有时她也温柔,说“再等等,你爸总有一天会回来带咱们出去。他去国外赚钱了,我信他”。 陈安听多了,也懒得反驳。 家里的钱越来越少,他七岁那年已经开始跑腿买烟、捡破烂,有时候还去鞋佬那里帮人擦鞋。他不觉得丢人,只是烦躁,只想活过今天再说。 有一次他提着一袋快餐回来,看到几天不见的陈娟突然回了家,把房间翻得乱七八糟,哭着说:“他写信了!我明明昨天看到那封信了!” 那天半夜陈娟突然抽搐、翻白眼,陈安慌乱中翻出她藏毒品的地方,用手把她嘴巴撑开喂她,手被咬破也没松,最后她醒了,却骂他多管闲事。后来她骂累了,缩在地上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睡了过去。 他当晚在门口坐了一夜。 第二章不跑 陈安睁开眼时,天还没亮,不过天亮了也没什么区别,光线永远照不透这里。 他蜷在窄窄的床板上,墙角漏水,一只蟑螂慢慢爬过他鞋边,他面无表情地抬脚碾了下去。远处传来一阵飞机低沉的轰鸣,天棚跟着轻轻一震,他习惯了,也不觉得吵。 今天要去麻将馆打杂,帮忙洗牌、倒茶。 陈安今年就要九岁了。他没上过学,但是脑子好,跟着看了几天就学会了怎么打。他还会记牌,有人出老千,他也能看出来,偷偷告诉强叔。强叔抓到千佬,会给他几块钱茶水费。 他拎着一袋垃圾下楼,经过走廊那家赌档时,门虚掩着,能看见几个大人围在方桌边,烟雾弥漫,筹码堆得像小山。那个满脸横肉、绰号“肥根”的看门马仔朝他瞟了一眼,陈安没回头,脚步更快。 “阿安。”有人在身后喊他。 他回头,是住楼上的阿英姐,穿着洗得泛白的牛仔衣,手上拿着一袋红纸包着的钱。 “帮我送去炳叔那边,快点。” “收钱的吗?”他语气平静。 “收,照旧。” 他点点头,默默接过袋子。 炳叔是红星会管这一带的草鞋,整个城寨的地下生意都得看他眼色。陈安帮阿英姐送过几次钱,一来二去炳叔也记住了他的脸。他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但也知道,不挣钱就没饭吃。 炳叔的档口在横街尽头,牌匾早褪了色,门口坐着两个剃平头的男人,烟不离手,膝上放着报纸,里面夹着刀。 陈安低头走进去,把塑料袋放到柜台上。 “阿英姐的。” “放那儿。”守柜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抬。 他点头,转身正要走。 “安仔。”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是炳叔。他一如既往地笑着,走出来,眼神在他身上打量一圈。 “小腿长了,鞋还是那双旧的?”他瞄了一眼陈安脚下那双干裂的胶拖,“替叔跑个腿,郑记发廊那栋四楼,送盒药,快去快回。” 柜台边另一个小弟靠着墙笑了笑,笑得意味不明。 陈安站住,盯着那盒药,没有动。他不问里面是什么,也不问钱多少。 他对这类东西总有抵触。陈娟犯瘾时的样子他见得多了,一想起那副模样,胃里就翻。 他说:“我不跑这种东西。” 炳叔挑了挑眉,没说话。那是个考量人的表情。 “你不怕我不高兴?” 他不躲不闪:“你找别人吧。” 一旁有人“哼”了一声,但炳叔却笑出来。 这孩子的妈他知道,阿凤手底下的北姑之一,白话说得不顺,但样子不错,就是瘾太大,接完客的钱转头就来换粉。 “真有点意思。” 他走出来,亲手把那盒东西收回去,抽屉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丢到柜台上。 “行,今天就送个风。拿去,给自己买双新拖。” 陈安没动。 “拿吧。”炳叔说,“我说话不爱说两次。” 他这才慢慢走上前,把钱收好。 出了门,他在巷口停了会儿,手里那两张钱已经攥得发潮。他靠在墙边,低头看自己那双胶拖:边缘裂开,脚趾漏出半截,还有去年冬天冻伤的痕。 七岁到十一岁那几年,陈安像一只猫一样生活。不是那种在阳台上晒太阳、被人喂罐头的猫,是那种街角下水道缝里钻出来的,踩着湿报纸找垃圾吃的那种。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背着蛇皮袋出门,蹲在城寨外头的垃圾站铁栅边等开门。 别人是捡破烂,他是挑破烂——铜比铁好卖,有牌子的电器壳拆了还能找出几块残芯,最好的时候捡过一副镀金假牙,转手卖了二十块。那个价钱够买八斤陈米,吃上整整一个月。 不过这活抢手,来晚了就没得捡。有时刚到,就被大人喝骂赶走。 日头一出来,他就换地方干别的。他吃得少,几年下来,积了几百块的“小金库”。他藏得严,至今没被陈娟发现。要是被她找到了,下一秒就会变成粉。 每逢初一,陈安会拿零钱跑到报亭那边,装作看书,实则等老头打瞌睡。他从不整本拿,只抽个一两页,卷进袖子带走。次数多了,老头索性把压在最底下的旧刊都给他,说:“拿去吧,反正也没人买。” 陈安识的字不多,看不全懂,经常要翻那本捡来的《中华新字典》,一笔一划慢慢查。但他记忆力好,看过就能复述大意。字典里也有英语,他不会读,但能记住意思和拼法。有些字不认识,他就猜,用上下文推断,大多时候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最喜欢看的是《信报》。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生涩词句他并不懂,像“奇异期权”四个字,他查了很久都没弄明白,但他喜欢看那些数字,排得好像有逻辑,像一条看不见的轨道,顺着走,也许能走出去。 这种报纸在这边不好卖,老头最常进的还是《东方日报》和《龙虎豹》。他有次在上面看过一篇讲失踪儿童的报道,从那以后记住了“拐卖”这个词,也明白,自己和那些孩子唯一的不同是:没人愿意拐他。 他很少笑,也从不哭。 有一回晚上,他拖着一包金属壳回家,在楼梯口被两个大孩子拦住。对方说是收“地头费”,一拳把他打在墙上。他没还手,只冷着脸盯着他们笑了一下,笑得让人发毛。第二天,那两个孩子的住处被人砸了,一整排玻璃碎得像下冰雹。这种事城寨天天有,根本没人管。 那样的日子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某天夜里,陈娟吸毒过量昏死在家中。他去敲阿英姐的门,连夜把人送到诊所,才捡回条命。诊所的人说,再赊,就不治。 他一个人走回家,在路边坐了很久。 那晚的天没星星,宵夜档收得早,连楼道口都没半个人影。他看见墙上贴着张“少年培训会”的公告,是哪个慈善机构搞的,想“净化九龙儿童的心灵”,会教画画、朗诵、认字。 他盯着那张纸很久,最后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水沟里。 画画认字救不了他妈。也救不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去找了炳叔。 第三章报数 入社那天,天很晴。 天台的水泥地晒得发烫,昨夜的雨水还积在裂缝里,蒸出咸腥的尿骚味。四周站着几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少年,穿背心、吊脚裤,神情不一,有的桀骜,有的拘谨。 陈安穿得整齐,旧牛仔裤,洗得发白的T恤,袖口还算干净。 他没站在人堆里,只靠在水塔阴影下,像个误闯进来的孩子。 炳叔没来。是“阿来哥”接待的,一个瘦高男人,脸上几道老疤,嗓音像烟灰刮过铁皮。 “你就是那个‘安仔’?”阿来盯着他,“炳叔提过,说你干活不多嘴。” 陈安点点头。 “干嘛突然想通了?” “算过了。”他说,“不进来,命也不长。” “哧,”阿来笑了声,“这么老成?今年几岁了?” 陈安在心里算了一下,“十二。” 原来他已经活了十二年。没死,还不错。 阿来没再多问,递来一根香烟:“规矩是抽一口,表个态。你不抽也行,放耳朵后头。记住今天是几号,往后有了事,也好说你是哪天入的门。” 陈安没接烟。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截削短的铅笔芯,干净利落地在天台边的墙面刻下几个字: “九一零。” 刻完才想起,要等十一月过完生日,这十二岁才算数。 “够拽,”阿来咧嘴笑,“那这天就是你入社的日子。你暂挂外围,先跟着阿聪混,有事自己睁眼。别以为你聪明,社团里死得最多的,就是觉得自己最聪明的。” 陈安点头:“明白。” 第一次跟人收数,是跟着阿聪去的。 那天落雨,城寨巷口积了水,泥混着烟头漂在地上,一脚踩下去能溅半条裤腿。阿聪把外套披在肩上,手上晃着把铁尺,嘴里叼烟,走路一晃一晃。 铺子是间旧电器维修铺,铁闸没全拉起,门口的招牌还是上个年代的红底白字,字边斑驳露了铁。屋里摆着几台拆了一半的电视和风扇,一股潮湿电焦味扑面。老板是对年逾六旬的夫妻,手脚麻利但脸上刻满了风霜,一看就没多少积蓄。 阿聪让陈安跟在身后,吩咐道:“到了就先报数,三零零。” 所谓“三零零”,就是每月三百块保护费。客人走了,阿聪从阴影里走出来,拍了拍柜台:“阿伯,今日生意不错啊。” 陈安跟着上前,低声开口:“三零零。” 老板转身从抽屉里拿钱。那双手有些抖,像刚泡过热水,指节泛红,拇指上的老茧裂了一道口子。老板娘站在一旁,低头没说话,嘴角往下耷着。 阿聪回头看了眼陈安:“接钱,数好。” 陈安上前,双手接过钞票。纸币带着机油味,边角都起了毛边。他点完数,轻轻点了下头,把钱装进信封。 出门后,巷子里风一吹,他才慢慢松了口气。 阿聪在前头打电话,说着要去下一家。陈安站在原地,没急着跟上去。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又抬头看了眼头上挂在楼角的招牌。 阿聪一路吹口哨,转进巷子时说:“以后这种小铺子,就你来跑,他们都懂规矩,动作干脆点,别一副跟人要饭的样。” 陈“嗯”了一声,没多说。 那包钱还在他兜里,不重,但不知怎么就让他总想抬头看看天。 今晚天很暗,没星星,也看不见天台。 第四章提点 时间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一年转眼就过去了。 陈安最初只是跑腿、收数,后来开始跟人押货,从九龙湾的货仓出发,绕经观塘或油麻地,把箱子送到指定车上,不问内容也不问去处。 司机都是熟面孔,不说废话,只管点数开门。 有时货是电器,有时是药水,有一次打开看到整箱整箱的外国香烟。他什么都不说,拿着清单核对完就走。 熟了以后,连清单都不看,交接时只扫一眼对方的手。 有没有戒指、纹身、疤痕,再对照车牌,几十秒的事。 动作越来越熟,眼神越来越冷。别人夸他“醒目”,他点头说谢谢,心里却没什么起伏。 偶尔带着新进的小子,有人第一次干活就吐了,他拍拍对方肩膀:“吐完擦干净,别滴到货上。” 有天晚上押完货回来的路上,阿聪把外套甩在肩上,边走边说:“你知道现在茶楼那老板见到我,连话都不敢多讲吗?以前谁理我啊。现在好了,讲价都不敢讲,怕我不高兴。” 陈安听着,没回应,只是顺手把衬衣下摆往裤腰里掖了掖。 那动作细微,但让他显得更整齐一点。 他知道阿聪在说什么。 其实不止茶楼老板,很多人现在看到他,眼神也变了。 不敢笑,也不敢招惹,跟以前不一样了。 像走在街上也有人让路,买饭不排队,有人塞烟给他,他不抽,但都收着。 有那么一刻,他想过,也许这就是“权”。 不是打人那种拳头,是一种无声的力,能让人下意识后退,自动闭嘴。 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这种感觉。说了也没人懂。 可这念头一出来,他就习惯性地从脑子里抽离了半步,像旁观者般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在收钱、点货、递烟、倒酒。 那副样子让他觉得陌生,像别人的壳套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不厌恶这些事,也不排斥自己。 人只要不挡路、不多嘴,大部分事都能解决。 而只要站得够稳,就能少挨点打,少挨点饿。 偶尔他也会好奇,再往上的地方,会是什么样。 路灯下,影子细细长长,他一脚踩了上去,不声不响,继续往前走。 那段时间,社团接连几次交货都险些被警察查到。 炳叔叼着说,城寨太密了,风声乱,谁想做二五仔就自己掂量掂量。 为了避风头,炳叔把一批核心货转了线,走过去没人用的旧庙道。 地方偏,庙后是块荒地,转完货还能顺手把清单烧了,干净。 这趟由阿聪押。 他嫌人手不够,随口点了陈安:“你懂那边地形,来一趟。” 陈安应了。这也不是第一次跟车。 车在祠堂前停下。天色已暗,庙门没关严,香炉还在冒烟。 “有人来过。”他低声。 阿聪笑了笑,“怕鬼?” 陈安没回话,眼睛盯着香火那点未散的烟。 货藏在神龛后,几人刚落座,门外就响起三声短促的敲门声——节奏不对,不是自己人。空气一下子沉了。 阿聪手一抬去摸腰,却摸了个空。进庙前怕冲撞神明,铁器都藏了。 “走后门。”他低声。 陈安拦住他:“不行。他们人不多,只是试水。我们一动,反而是实锤。” 说话间,他已经踱到那尊斑驳的关公像前,掀开帘子。 果然,像后那道墙板发虚,有推过的痕迹。 他记得,前几年祠堂修香炉,有个水泥工喝醉说过:“这破庙后头原来有烟囱,给地主逃债躲人用的。” 他推开木板,露出一条勉强容身的暗道。 “把货移进去。” 没人动,他已弯腰抱起一袋,推进去,又回来提第二袋。 阿聪这才反应过来,招呼人跟上。货刚转完,门外脚步近了,夹着金属撞击地砖的清脆声。 “你们藏关公后。”他低声道,语气平稳,“剩下的,我来。” 阿聪一愣,“你留着干什么?” “给他们个解释。” 他随手从香炉里抄起三柱还未燃尽的香,跪在供桌前,像个专心祈福的普通少年。 门被撞开的一刹那,灰尘与灯光并入眼前。探照灯晃了他一脸。 “你什么人?” “阿妈病了,听说拜关帝爷保平安。”他没抬头,“今天她精神好些,赶紧来上香。” 他脸干净,表情也干净。 警察扫了他一眼,又看看供桌——香火未断,水果刚削,纸钱冒着细烟。 “没看到你进去。” “我翻后墙进来的。” 警察看了几秒,本就没真想搜,转头喊道:“收队!” 他们走后,庙堂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关公像后传来窸窣响动,众人如蒙大赦般长舒口气。 阿聪揉着发麻的膝盖,深深看了陈安一眼:你早知道后面有暗道? 陈安点头,没有说话。 事后第三天,那边传来风声——警察是冲着另一拨人去的,祠堂只是误撞。 但炳叔依旧震怒。仓库有动静那一晚,他就亲自点人查,一家家地过。 陈安知道,这事不会那么容易揭过去。 那天下午,阿英姐来找他,说炳叔喊他过去。 她语气有点怪,说不清是劝还是提醒,像有点不舍,又像有点钦佩。 “自己小心点,别太倔。” 陈安没问多的。只是回屋换了件干净衣服,把帽檐压低,从熟悉的巷子绕出去,沿着斜梯走进炳叔的档口。 门口还是那两个平头男,今儿没抽烟,像在等他。 “进去吧。” 铺头里烧着沉香,香气混着霉味,让人头有点晕。炳叔坐在柜台后头,一只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手里翻着账。 他没抬头,说了句:“你来了。” 陈安低头:“炳叔。” 屋里静了几秒。炳叔放下账本,声音也慢了:“那晚的事,我听说了。” “阿聪说你稳,胆子也不小。” 他说话慢,不重,却带着种打量。那眼神落在陈安身上,像在挑,像在剥,看他骨头缝里藏着什么。 “你怕不怕?” “怕。” “但你还是留下了。” “因为得有人留下。” 炳叔点点头,抽出一支烟点上,烟雾绕着眼角的褶子打了个圈。 他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却是真笑。 “小小年纪,说话比阿聪都利落。” “但你要记住,在城寨混,光靠胆子不够,靠命也不够。”他说着,弹了弹烟灰,“要想往上走,得有人看见你。” 这句话没明说什么,但陈安听懂了。 他没多想,只是轻轻抬头,像是终于接下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窗外光线斜照进来,打在墙上发黄的日历上。 炳叔忽然问:“你识字?” “识一点。” “会计数吗?” “会一点。” “以后来我这边抄账,一周两次。” 陈安点头,“是。” 他没有犹豫。 机会来时,有些人退,有些人等,还有些人,只是低头把帽檐压低,走进去。 第五章废城 九龙城寨的命运早在几年前就注定了。 它曾是英国殖民地政府与中国政府之间尴尬的灰色地带,没有法律、没有管制,却也因此滋养出一套独特的秩序与生存方式。随着九龙城寨治安恶化、卫生环境恶劣的新闻不断被国际媒体放大,两地政府终于达成一致——清拆。 对外的说法是要“改善市容,提升市民生活质量”,对内却是要彻底清除这块无法无天的死角。 清拆在去年开始。 清拆队伍一口口把那密不透风的混凝土盒子挖开,像解剖一具巨尸。到了1994年4月,整片区域已经被夷为平地,昔日的巷道、铁皮屋和天台种植都成了废墟。 没有身份的人没资格分房。 陈娟说她是被拐卖进来的,没证件,没人信。 陈安也没有。城寨拆除那整整一年,陈娟毫无音讯。 白天,陈安在社团里做事;夜晚,他游荡在废墟和周边。有时和几个也没身份的流民挤在一间破铁皮屋里,几条床板、几个纸箱子,一个人翻个身,整屋子都晃。有时睡在半拆的楼里,楼上没墙,下雨就得搬家。 更多时候,他一个人,冷了就躲在废弃屋角,蜷着身睡。 偶尔,他也会跑去警署旁的失物招领处,看墙上贴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照片有没有陈娟。 有一次他睡迷糊了,醒来天刚亮。身边蹲着个男人,正翻他藏的钱包。他二话不说冲上去,两人扭打一团。那人有刀,他没退,反倒死咬住对方脖子,把人咬得翻滚着逃走。他的手被划了一道长口子,舍不得花钱去缝,就自己拿布一圈圈缠住。 “你这手怎么回事?”炳叔问。 “摔了。”他答。 后来城寨彻底没了,陈娟却突然回来了。 他们搬到城边一家小旅馆。楼下是麻将馆,白天“砰砰砰”洗牌声不绝于耳,夜里也不清净——隔壁房常传来女人的哼声和皮带抽墙的响动。他听了两晚,也就习惯了。 他没问陈娟失踪的日子去了哪里,问她也不会说。 同样,陈娟也没问他这一年怎么过的。 那时候的陈娟,难得清醒。她不再出去卖,毒瘾也轻了些。靠着去茶餐厅洗碗,她能挣点小钱,毒瘾犯了就自己爬到床底下发抖。 陈安继续混社团,手头不算宽裕,却比从前强得多。他们靠省吃俭用维持生活,旅馆的房费按日付,晚一两天老板也睁只眼闭只眼。 炳叔交给他的账越来越复杂。 各种人头、货路、水钱、油水,全藏在一格格数字里。他一开始照抄,后来试着自己对账。几次没出错,炳叔也不吭声,只把下周的报表推了过来。 他记性好,笔又快,数字从没错过。 “你这张脸是白长了,心思太黑。”炳叔有时半真半假地说。 十三岁还不到,他已经能带人收数,也能替炳叔出头谈判。别人同龄的还在打街机、逛商场,他已经在学怎么算手续费、分利润、走账路。 城寨没了之后,这份工作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陈安就这样一直在洪兴会做事,活也越接越多。 哪家铺头周转慢,哪笔账藏了水,哪个人背后另有靠山,他心里有数,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聋。 两年下来,来往的人多了,见着他都会点头打声招呼:“阿安。” 他和陈娟搬到社团在旺角承包的旧唐楼里,也算过上了能称得上安稳的日子。 眼看临近圣诞,码头进出货量猛增,各条货路都忙得团团转。这天傍晚,一家货仓出了事,货还没清完,账就先乱了。 那码头归炳叔管,他临时得去湾仔谈一笔旧债,赶不过来,便叫陈安账本和单据去交接,只说:“不用你做什么,大耳窿老魏会在,听着就好。人多,不会出事。” 风很大,天黑得早。一行人走到货仓,才发现现场不止熟面孔,还有几张陌生脸。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穿得很普通,夹克旧、裤脚起毛球,却被众人簇拥着。车一停,就有人抢着开门递烟。 陈安拎着账袋,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悄悄观察那男人。 那是洪兴会的坐馆,沉兆洪。大家都叫他阿公,他以前在城寨的赌坊远远见过几次,那种与生俱来的沉定,是久居高位才有的气质。 沉兆洪没看他,只在听人讲话时扫过一眼,那目光没有停留,但陈安却下意识地站直了些。 账交到一半,沉兆洪突然开口:“阿炳怎么没来?” 声音不大,却让交接的人一顿。 “炳叔临时有事,叫人来代。”老魏答得简洁。 “派哪个?”男人偏头,目光投过来。 老魏指了指陈安:“是他。” 陈安迎着那目光上前说:“我是跟账的。这批货是三号船尾舱卸的,少了五件,但单上是照旧报的。我拍了照片,有需要可以现在对。” 他做跟账一向仔细,从卸货到报账,每一步都盯得紧,拍照、留底,防的就是这种事。 男人打量了他一瞬,没说话。接过资料袋翻了几页。指节厚实,手上空无一物,连戒指都没戴。 “十一岁?”沉兆洪忽然问。 “刚满十三。”陈安答,语气平稳。 “叫什么?” “陈安。” 沉兆洪点了点头,神情淡淡,转头对老魏说:“账对了就放人,舱底那几件查清楚,再出这种烂事全部人给我跳海。” 交接顺利。风越刮越猛,众人裹紧衣领往外走,陈安落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还站在仓库门口抽烟,火光忽明忽暗,脸藏在风里,看不清表情。 年关一过,炳叔那条线的账路起了点波动。不是钱出问题,是人出了问题。 有个负责跑货的年轻人前几天突然消失了,连带着一批价值不低的货和两张没兑回来的空单。 圈里传说他跑路去了深圳,也有人说他其实早死在船上,被人扔进海里了。 这事按理和陈安没关系,他只管账。但事情牵扯广,炳叔把陈安带着去看现场,意思是“你自己看看,有些事不是账本上能写清的”。 那天在油麻地一个茶餐厅楼上,几个头面人物临时聚了场小会。于是炳叔没让陈安进房,只说在门口等着,等里面谈完,他进去拿份调账的记录。 陈安照做了。他坐在楼梯最上头的转角,腿边放着账袋,手里捧着杯冻柠茶没喝。对面那家五金铺门口,有个男人正靠着墙抽烟,穿了件西装,眼神闲淡。 陈安瞥了一眼,没认出来,但很快又侧头重新看了一眼——那人他之前在货仓见过一次。 是沉兆洪。 他没想到这种事会惊动坐馆。但他似乎不是专门为这事来的,而是顺道来看几个人。 茶餐厅老板亲自出来请他进屋,身段放得极低。 快要散场时,房门开了,有人喊:“账本带进来。” 陈安拎着袋子进屋,把要调的那几页翻开,指给炳叔看。炳叔盯着那几笔数字点头,然后一边和对面几人讲话,一边把账递给其中一人。 忽然,沉兆洪出声:“这页我看一下。” 声音不高,却没人敢多说一句。账传到他手里,他看了两秒,忽然问:“这笔数怎么是后改的?” 陈安顿了一下,主动上前半步,说:“是我调的。” 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天临时换了卸货点,磅单也重做过,所以才补了这一笔。照片和船单我一并留底了,炳叔有份复印件。”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楚。 屋里一时没说话。 沉兆洪没继续追问,只是翻了翻账本,把那页对着光看了几秒,又放下,说:“叫什么?” “陈安。” “你带的?”他随口问炳叔。 炳叔答:“跟了快两年了,心细,能记。” 沉兆洪点头,没表示出什么特别的态度。把账递回去,语气随意:“那笔先记着,回头有问题再翻。” 几分钟后,屋里散了。雨还没停,街上灯光泛黄。 陈安站在门口看着人群鱼贯而出,沉兆洪走在最前,肩膀微驼,像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回头,也没再看陈安一眼。 第五章认回 很快雨季过去,天慢慢转热,空气中都是翻晒过的潮气和混凝土的味道。 陈安做事依旧稳,走水、记账、开片,事情越发熟练,打架越发厉害,也越发无声。他不主动,也不犯错,像一把耐用的工具,什么都能干,谁手上都顺。 偶尔他也还会在人群边缘远远看到沉兆洪。 他从不多看,心里清楚,自己那两次被问名字,不过只是对方顺口一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直到那一天。 他们在旺角一家会所楼下偶遇。 陈安刚送完一份资料,正要离开,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鞋边沾了点泥。 不远处停下一辆黑色轿车,一个中年男人下车,是沉兆洪。 他没戴墨镜,身边只带了两个人。走路慢而沉,像是在琢磨什么生意,整个人松松的,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像是被压在胸口十几年的魂一下冲破喉咙: “老公!你终于回来了!” 陈安猛地回头。 陈娟疯了一样地冲过来,头发乱得像刚从地铺上爬起,眼睛发亮,脸上混着汗和眼泪。她颤抖着手指对着站在不远处的陈安,一把抓住沉兆洪的胳膊:“你看看他!这就是你儿子!” 周围人愣了一瞬。 沉兆洪眉头皱起,本能地甩开她一步,警觉地盯着她。 几秒里,他的脸色连变数次,先是不解,再是迟疑。 “我是阿娟啊!”见他不出声,陈娟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你忘了我?在九龙的——你说你要出国打拼,赚钱了就回来接我和他——你说过的!真的!我没骗你!” 话没说完,她就被旁边的随从架了出去,挣扎着踢了一脚,鞋都掉了。 陈安站在原地,没有去扶她,也没有出声。 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像是整个人都已经抽离,只是站在旁边冷眼看戏。 沉兆洪这才看向他,眼神一顿。 是跟着陈炳雄的那个后生,他有点印象。 “你妈?”他问。 陈安没点头,也没否认,低声道:“她精神不好,有时候会发病。” 他说这话时极冷,语调平静,没有情绪。 沉兆洪没再问,只认真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吩咐身边人:“带头发去验。找英国的私人实验室,不要惊动大嫂。” 身后的陈娟还在被拖拽,喊声在远处撕哑:“真的!我没疯!你去问,去查——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那天之后,陈安和陈娟被临时安置下来,住进了一间“静点”的小房。房间不大,但干净,窗帘拉着,有冷气,有人送饭。像是软禁,但比旅馆好多了。 一周后,英国传来一份DNA检验报告。 那年,他十四岁,被认回了沉家。 车是下午两点来接的,一辆深色丰田世纪,贴了反光膜,车牌号码普通,不引人注意。那会儿正是冬月初临,湿气未散,天色阴沉却不下雨。司机西装笔挺,全程一句话没说。车门开着,等他上车。 上车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唐楼铁闸。陈娟还在里面絮絮叨叨地化妆。 她这几天都这样,不是在化妆就是在对着镜子换衣服,嘴没一刻停过,念的都是什么“以后要过上好日子了”。 他没有太多东西,几件衣服全放在一个旧背包里,背上了就走。 太平山的别墅像座跟世俗隔绝的宅子,白墙灰瓦,几颗罗汉松修剪得棱角分明,门口铺着碎石步道,车轮碾过没声没息。石阶擦得一尘不染。还没走到跟前,大门就打开了。 开门的佣人叫了声“少爷”,语调标准,尾音略低。 他愣了两秒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佣人带他上楼,说这是他房间。 房间很大,木地板光亮得能映出人影,落地窗开着,望出去是一线海景,远处泊着轮船,天色清澈得让人恍惚。实木书桌上铺着全新的文具盒与信纸,床单是干净的浅灰色,枕头松软。浴室里擦得发亮,一尘不染,连毛巾都迭成方正的形状。 “请问晚餐要准备什么?有忌口吗?”佣人问。 他摇头:“没有,随便。” 那天晚上陈安没怎么睡。 灯关了好几次,又开了好几次。 太安静了,窗外没有街头吆喝,没有陈娟的胡言乱语,也没有社团兄弟打麻将的吵闹声。 他躺在床上,有一瞬间甚至想回头去听听陈娟在屋里说梦话。 像在做一场干净得不真实的梦。 第二天一早,他刚吃过早餐,就被叫去了书房。 沉兆洪坐在沙发那头,穿着家居服,头发还湿着,身旁摆着一壶茶。他招了招手,示意陈安坐下。 “你妈那边,我给你两个选择。”沉兆洪开门见山,声音低却压得住场,“一是查查祖籍,送回大陆,给笔安家费,二是送石鼓洲戒毒。” 陈安盯着地板看了两秒,抬头答:“戒毒。” 沉兆洪点了下头,像是意料中事。“还想她能好起来?” 他没有点头,但没否认。 沉兆洪没再追问,只淡淡说:“她那副样子,我看得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不能戒得掉看她命。我安排人看着她,不会出事。钱我也出,你不用管。” 他喝了口茶,顺口又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先跟陈伯说,就是这里的管家。我忙,不会常在。” 陈安点了点头。 “我有个女儿,叫纪雯,比你大两岁,从小惯着长大。你既然进了门,就别惹她不高兴。” 他话锋一转,又道:“我老婆在英国,暂时不会回来。她不知道你这件事,先不要让她知道。” 沉兆洪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像在处理一桩公司合并案。所有安排清晰、简洁,没有一点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 “陈安。” “嗯。”沉兆洪点头,语气松动了些,“忙完这阵子带你去改。” 末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之前听说,你跟炳叔那边做事做得勤,是不是?” “是。” “想继续干?” 陈安点头:“想。” “那就继续。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沉兆洪说完,没再看他,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陈安起身离开时,阳光正透过百叶窗落在地毯上,茶香淡淡,窗外风不大,太平山清静得像个不在香港的地方。走廊宽敞、地板没有响声,回到房间,他脱下鞋,坐在书桌前,把背包放好。 窗外那片海灰蓝灰蓝的,他盯着看了许久,心里没有波澜,也没有喜悦。 只有一种空白。 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感觉。 第七章陌亲 第二天一早,陈安就醒了。 他还是睡得不太踏实。 窗帘半掩,天色灰白, 他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像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还在这里。 确认完了,他起身,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热水落下,镜子慢慢起雾,他低头洗脸,再抬头看时,镜子里那张脸还是有些陌生。皮肤因为吹冷气而发白,眼底一圈淡淡的青。 他没多想,擦干净镜面,下楼。 早餐厅里唯有报纸翻动的响声。 陈安坐在长桌左侧,默默吃着面前那盘煎蛋,他低着头,背脊挺直,像是不属于这座宅子的影子,勉强依附在这场景中。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轻盈、懒散,像是谁踩着晨光慢慢走下凡尘。 陈安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旗袍校服的少女缓步而下。她步伐慵懒,眉眼间还残留着刚醒的余韵。 两个女佣一前一后地跟着,一人抱着书包,一人提着外套。 “爸爸早。”她走近时顺口打招呼,晨光从窗外斜洒而下,落在她脸上,细软的绒毛浮在光中,整个人干净得像一幅滤镜下的画。 她神色随意地看向沉兆洪,眼神里带着习惯性的亲昵,然后才注意到餐桌另一侧那个陌生的身影。 陈安在她的目光落下来前已经低下头,将注意力重新落在空掉的瓷盘上。 “今天是不是起得有点晚?”沉兆洪的声音隔着报纸传来。 “今天没有早课。”她一边吃着女佣端上的早餐,一边随口回答。 沉兆洪也只是顺口一问,并未抬头。他继续低头阅读那篇关于义英会的报道。 黎镇华最近动作频频,高利贷转去赌坊,又不知哪来的胆子,在屯门那块荒地上动了开夜总会的念头,报纸上占了足足半版。 他看得仔细,心里却冷哼:大半个香港的女人都在他手底下讨生活,黎镇华那点本事,顶多开个空壳馆子,谁替他卖命?谁肯脱衣服陪笑? 沉纪雯吃完早餐,正要起身离开,沉兆洪却突然放下报纸,开口:“囡囡,爸爸有话跟你说。” 她本已起身的身体一顿,只好又坐下,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这个——”沉兆洪朝陈安的方向示意。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只看到那个一直低头的少年,耳鬓发梢还带着清晨水汽的湿意。 “他叫陈安,名字过阵子择个吉日去改,已经验过了,是我的儿子。比你小两岁。” 空气忽然凝滞。 “是你弟弟。”沉兆洪又补了一句。 沉纪雯怔住了。她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空气忽然像被按下静音键,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脑海中那句“是你弟弟”在一遍遍回响。 沉兆洪显然料到了她的反应。 他的女儿一向强势傲气,如今突然冒出个弟弟,怎么可能不震惊? “爸爸年轻时犯了错,你别怪爸爸。你放心,安仔在阿炳手下学着做事,以后能帮到你。” 说完,起身整了整西装外套,“爸爸这几天要去新加坡,不在家,你帮忙照看一下,不想照顾也没事,但先别让你妈知道。” 门外车已等候多时,佣人轻轻关上门,屋子再度恢复死一般的安静。 陈安这才缓缓抬头,黑眸平静地看向沉纪雯。 她还沉浸在震惊中,漂亮的眼里满是茫然。 他看了她几秒,权衡着气氛,终于轻声道了一句: “你好。” 简单的两个字,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沉纪雯愣了愣,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弟弟”。 眼前的男孩谦和有礼,安静地坐在光线斜落的角落里。衣服早已褪色,袖口也洗得发白,但穿在他身上却没有一点狼狈的气息。 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和晒不到太阳让他皮肤苍白,头发微黄,乍一看像是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沉纪雯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只是出于礼貌地问了一句:“你……我现在要去学校,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阿光哥等一下会来接我,今天去湾仔。”他的语气平稳。 沉纪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回了句:“好。” 陈安静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三年前。 她好像长开了些,褪去了婴儿肥,轮廓更分明,眼神里多了一种藏不住的锋芒和自信。 同父异母的“姐姐”。 他收回视线,脸上看不出情绪。 第八章野种 沉时杰是个闲不住的人。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家产的兴趣。 虽然父亲口口声声说“沉家上下都是自己人”,可他早就听腻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 他母亲从小教育他,长房、二房的账本从来不在一张纸上。 生在这个家,分得多就是能耐,讲什么亲情、血缘,都是虚的。 原本沉时杰过得还算安稳。 直到某天晚上他偶然听到佣人闲谈,说沉兆洪两周前多了个“外头捡回来的男孩”,还住进了宅子里。这事不大,传得也不响,一般人只当是哪家的远房亲戚,没当回事,但沉时杰听了却一愣,心里莫名就咯噔了一下。 “男的?几岁?” “十二,三吧,听说跟着阿光在湾仔做事呢。” 大伯他们一贯把堂姐当眼珠子捧着,怎么可能凭空往家里带人。 那哪是远房亲戚?明摆着,是沉兆洪的私生子。 沉时杰那晚没睡,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湾仔。 他跟着阿光手底下的小弟混过几回面熟,打听人也方便,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陈安。 第一次见到陈安,是在一个堆满旧家具和烂布料的仓库里。少年穿着洗旧的T恤,蹲在角落翻货单。他瘦得厉害,像是长年吃不饱饭,但神色安静,眼睛极静。 沉时杰没出声,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这小子,不像普通人。 不是说他特别,而是太沉得住气,像个从缝隙里长大的东西,一眼望不穿底。 之后几天他开始有意打听,又从沉家宅子里的佣人嘴里问到称呼他“少爷”,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他连夜找了沉乐琪。 沉乐琪是他姐姐,他们往上还有一个哥哥沉时明。 沉家的小辈里,沉纪雯太高傲,沉时明是个死读书的,他从小就只和沉乐琪亲,两人经常在一起干些欺行霸市的烂事,他们的爸爸沉兆华对此头疼不已。 沉乐琪不聪明,但脾气冲。 自小宠着惯着,性格刁蛮,偏偏还特别仰慕沉纪雯,逢人便说将来要像堂姐一样,穿旗袍坐头位,成一方女王。 “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凭什么进沉家?还想跟堂姐争?”她听完气得直跺脚。 沉时杰顺水推舟,“你不动,他就一天天站稳脚根了。等大伯哪天真的想扶他上来,到时候堂姐哭都来不及。” 沉乐琪咬着唇,眼圈发红,“那你说怎么办?” “找人教他点规矩。”沉时杰摩拳擦掌,“小场面,不动刀,不伤筋骨,只是让他知道,沉家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几天后,机会就来了。 那天是星期三,旺角有一场社团聚会,阿光过去了,留陈安独自在湾仔处理几车货。沉时杰早就打听好了时间,安排人堵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那是一条靠近海边的废弃仓库小巷,两侧堆满铁皮与碎砖,夜色掩映下格外昏暗。 陈安推着一辆手推车刚进巷口,几个高大的身影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借问一句,这位是不是‘沉少爷’?” 陈安停下车,眯眼看去。他没回答,只是悄悄往墙边挪了半步。 “别装了,就是你。”为首的男人笑得恶意,“你认爹,我们兄弟认钱,今天谁都拦不住。” 话音刚落,几人扑了上来。 陈安反应极快,第一拳就避开了。但寡不敌众,拳脚像雨点落下,几次他险些摔倒,却死撑着不倒。 他没喊,也没求救,只死死护着脑袋和胸口,像只沉默的兽,越是被打,眼神反而越冷。 他不认得这些人。 打手们下手有分寸,不伤要害。 他心里清楚,这种不要命的打,是教训,是警告。 也正因如此,他更不肯倒下。 就在他意识快要模糊时,一束车灯刺破夜色,照亮狭巷。 沉纪雯是在放学途中听说的。 她今天回太平山,车行半路,司机阿金低声说:“二小姐和三少爷,好像去了湾仔,说是找昌叔借人。” 她一愣,随即翻出电话簿,拿出车上那部笨重的手提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是一道年轻的男声:“陈记。” 她问:“昌叔呢?帮我跟他说一声,纪雯找。” 那边静了几秒,传来放下电话的声响,又被重新拾起:“昌叔不在。” 还是那人。 “你帮我呼他一声,111,让他回这个号码。” 111是社团的代码,意思是要求快速回电。 沉纪雯报了一串数字。 沉乐琪和沉时杰隔三差五就会出点状况,大多都是小打小闹。 但昌叔是湾仔那边的红棍,能从他手里借出人,那绝不是玩笑。 这两个中学生,要专业打手做什么?更让她起疑的是,昌叔怎会轻易答应? 车刚抵达别墅门前,电话便回拨进来。 “大小姐,你找我?” “乐琪他们找你要人干什么?” “没细说,就说是为大小姐出头。我还以为这事你知情呢。”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别的?” 昌叔皱着眉回想:“…好像是嘀咕了几句,说什么家产、野种,我没听清。” 沉纪雯愣了半秒,瞬间明白过来。 虽然她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没什么好感,但是她很清楚做错事的人是爸爸。 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伤害那个无辜的孩子。 “他们去哪了?” 这点昌叔倒是清楚,出人要登记时间与地点,方便计费。 她立刻吩咐司机:“掉头,去湾仔。” 第九章耀眼 她赶到时,陈安几乎已动弹不得。 “停手。” 车门“砰”地一声打开,沉纪雯踏下车来。 沉乐琪正看得入迷,没想到堂姐会突然出现,脸都涨红了,“堂姐!我是在为你出气啊!这野种要和你抢家产——” “乐琪!”沉纪雯轻声一叱,“他是我弟弟。” “他才不是!”沉乐琪急得跺脚,“伯母绝对不会——” “但我认!”沉纪雯打断她,“他的身份,我沉纪雯认,所以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些话了。” 声音不高,却足以令整条巷子霎时沉寂。 打手们纷纷收手站直,连沉时杰也缩在阴影里,没敢作声。 沉纪雯不再理他们,径自朝陈安走去。 围着他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原本被遮挡住的车灯瞬间直直打在少年身上。 陈安抬头,看着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她逆光而立,背后是轿车明亮的灯火。 那是整个沉家倾尽财富与宠爱浇灌出来的高傲与自信。 ——真耀眼啊。 陈安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犹豫了一秒,终究还是抬起那只没有脱臼的手,握住了她。 经过沉乐琪身边时,沉纪雯脚步一顿,低声了句:“乐琪,以后别那么冲动。” 语气不重,但沉乐琪还是委屈得眼眶发红。 沉纪雯拍拍她的手,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车边。 司机已拉开车门,搀扶着陈安上车。他安静地靠着车窗,裹着沉纪雯刚递来的毛毯,瘦得几乎陷进座椅。 车门关上,阻隔了最后一丝夜风。 “回家,通知张医生,二十分钟内到。”沉纪雯吩咐。 车缓缓驶出巷口,驶入夜色。 她看了眼身旁的少年,脸上的和手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左眼肿得眯成一条细缝,他安静地望着窗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怎么样?” “有点疼,但是应该没有伤到内脏,谢谢你。” 他的声音轻,却语调温和。 其实是痛的,稍微重一点的呼吸都会牵扯着胸前的伤。 脱臼的手腕虽然被他接了回去,但神经还是在一跳一跳地抽动,整条手臂几乎无法动弹。 然而这种程度的伤其实不算什么,在他更小的时候也受过更严重的。 陈娟不知在哪里欠下的高利贷找上门。 那人居然觉得拿他去威胁陈娟有用,最终确认了陈娟并不会管孩子死活后,丢下被打个半死的他,转而抓走陈娟要她拿身体抵债。 陈娟那天之后开始卖的。 今晚的那些人,下手比高利贷轻多了。 那年他六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隔壁李伯的门口,就晕了过去。 李伯七十多,无儿无女,看不惯陈娟的作风,经常偷偷让陈安到他家吃饭。 至于为什么是偷偷,是因为如果被陈娟发现,她会觉得李伯在嘲讽她养不起儿子,会在楼道扯着嗓门骂街几小时不停歇。 李伯年纪大,起得早。 于是第二天凌晨五点陈安还剩一口气被送到了医院。 说是医院其实也就是城寨里的黑诊所。 李伯没钱,能把他送医就不错了,却还是咬牙给他掏了一笔医药费。 后来陈安才知道,那笔钱是李伯准备买棺材的。 他没能住院,诊所止了血、缝了口子,塞了点药,就回家了。 李伯找了几块废木板给他绑起腿,饭也不敢停,白粥青菜咽下去全靠硬撑。 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陈娟失踪了几次,又回来几次。 回来也不是来管儿子的,倒像是确认那堆烂事还在不在屋里。 李伯老了,帮不了多久。最后那一口气,是他自己撑下来的。 后来城寨没了,李伯也不知去向。他想给他送终都没办法。 陈安收回思绪,目光落在微颤的右手上。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碾了碾手指,想要把这陌生酥痒的感觉清除。 第十章资格 张医生今年四十二岁,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家庭医生,沉家的孩子从小有点头昏脑热,都是他来看诊。 他拎着一只小巧的银色医药箱,在客厅等候。人未开口,身形已先起。 沉纪雯见他,略一点头,侧身让出通道。 “张医生,这是安仔。”她语气简洁,没有多余寒暄。 张医生扫了眼少年脸上的伤,“先去房间检查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入房间,沉纪雯没有跟进去。 陈安被安排坐在床沿,毛毯搭在膝上,身上的外套已脱下,只剩衬衣,方便诊治。 张医生先为他检查了眼伤和擦伤,又细致地触诊肋部与手腕。 他声音平静而规矩:“左眼眶淤青较重,不过没有裂口,不用缝针;肋骨可能有轻微骨裂,要静养,避免剧烈动作;左腕脱臼自行复位了,手法还不错,不过韧带有损伤,短期内不能用力。” 陈安坐得笔直,除必要配合,从未多问一句。 张医生边处理伤口边道:“我留一些抗生素和退烧药,今晚若出现低烧属于正常反应。你小时候应该受过不少伤,耐受度比一般人高。但若体温超过三十九度,必须立刻通知我。” “明白。”陈安点头。 张医生没多说什么,收起药箱起身:“明早我再过来看看。” 沉纪雯送他到下楼。张医生离开后,她站在楼梯口望了一眼楼上,对佣人:“三小时后送一杯温水上去。” “是。” 夜深。 陈安躺在床上,身上的痛经时间发酵,仿佛在骨缝里生了根。 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直到感觉浑身汗湿、额头滚烫,意识游移不定。 发烧了。 他翻身坐起,动作迟缓,整个人像是从水里被捞起,沉重又混沌。他撑着床沿起身走到书桌,找到张医生留下的药瓶和温度计,测了下体温,已经上了三十八度。 他把药倒在掌心,仰头吞下,再慢慢靠回床上。 身上像烧着火,眼皮发烫,手心却冷得发抖。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八岁那年也曾烧得不省人事。陈娟好几天没回家,药太贵,他扛着最后一口气跑到小卖部买了点散装白酒,用毛巾蘸着给自己擦身退烧。 相比之下,现在这次简直算不得什么。 这次有药,有床,有干净的房间,已经好太多了。 陈闭上眼,把额头贴向手背,呼吸轻浅。 他知道自己撑得过去。 果然,到天快亮时,烧开始退了。他出了很多汗,后背衣服都湿透。 但他没有动,任汗水浸湿褥被。 疼这种事,只要忍一忍,终究是会过去的。 早晨七点四十五分,门铃准时响起。 佣人打开门,把张医生领进客厅。 沉纪雯已出门去学校,沉兆洪这两日也未回家。整间屋子安静整洁,厨房那边飘出淡淡的粥香。 陈安坐在沙发上,穿着昨天那件T恤,右手吊着三角巾,面无表情地看着晨间新闻。 张医生扫了一眼少年,脚步顿了顿,随即收起情绪,换上一贯职业的面色。 “早。”他走近两步,放下药箱,“昨晚发烧了?” “嗯,吃过药,现在退了。” 张医生点头,打开药箱开始取用听诊器和医用手套。 “把衣服掀开,我检查一下肺部。” 陈安依言掀起T恤下摆。腹部和胸口多处乌青,右肋下那片尤其重,颜色几乎发黑。张医生安静地听了肺音,又捏了捏伤处,确认没有内出血的风险。 “你体质不算差,应该熬过去了。”张医生摘下听诊器,边整理器械边说,“我昨天留的退烧药吃了吗?” “吃了。” “嗯。剩下的几种,照说明按时吃。你这两天别乱动右手,我刚才看了,肿还没完全消,神经扭伤要一段时间恢复。需要我下次来带点消肿药膏吗?” “不用了。”陈安回答得很干脆。 张医生抬眼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比他见过的很多社团里的人都要狠,昨晚到现在他没见过他皱一下眉。 他没再多说什么,收起器械离开。 门关上的一刻,屋里又归于寂静。 太平山的天总是亮得比九龙城寨快。 清晨七点,佣人开始打扫走廊,厨房传来轻微的锅碗碰撞声,一如既往的井然有序。 陈安早就醒了。 已经过去三天,伤虽然还没好透,但他已经能自由活动,他不打算再躺下去。再不出门,这件事迟早会传到沉兆洪耳里。 他没想过告诉沉兆洪。 动手的是沉家的孩子,他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那晚听到她叫沉纪雯“堂姐”。 沉纪雯那晚没有责罚,没有追究,态度已经足够清楚。 他现在还没有资格把事情闹大。 陈安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洗了把脸,动作有些缓。镜中的自己眼圈发青,左脸还残着浅浅的淤青。 他随便咬了口早餐就出门,他走了十几分钟下山,在巴士站默默等着去湾仔的巴士。 那是他在阿光哥底下做事的地方,账目、看货,有时还会跟着昌叔的人去讨债。 铺子里的人都知道他,阿公点的人,沉默,稳重,不惹麻烦。哪怕带伤请假,也只休三天,不吭一声就回来了。 只有阿光看了他几眼,问:“伤好啦?” “嗯。”他点头,“不会耽误事。” 阿光没多说,只随手把一份对账表丢给他,“这个拿回去,明天给我整理完。” 他接下那张纸,低头看着繁复的手写数字,神色如常。 晚上八点半,沉兆洪终于回家。 他最近忙得很,屯门那块地最后还是批给了黎镇华,要从他手里分口汤喝,又不想太低头,谈得格外辛苦。 换鞋的时候他习惯性问了句:“囡囡今晚有回来吗?” “小姐前两天刚回来过一趟。” “嗯。” “少爷刚刚回来不久,去了房间。” 沉兆洪“哦”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新多了个儿子。 他对这个儿子还算满意——安静,听话,肯学,也不会耍滑头。 就是太沉了些,像什么都压在心底,没个孩子的样子。 不过也好,省心。 他脱下西装外套往沙发上一扔,点上烟,刚抽一口,忽然想起那天从司机口中听来的事——湾仔那边好像出过点事,牵扯到了安仔。 他打了个电话给昌叔:“前几天湾仔有人闹事,你知道吗?” “是义安那边的几个小后生,看到安仔一个人想弄点钱。”昌叔语气自然,显然早有准备,“大小姐找张医生看过,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沉兆洪沉默了一会。 “是囡囡把人送回来的?” “是的。” “医生说没事?” “是。” “嗯。”沉兆洪吐了口烟,把烟头摁灭,没再多问。 他不是没起疑。但孩子自己不主动说,他也不想追问。况且女儿插手了,那就不会有大问题。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孩子最擅长的就是隐忍。 那种从小吃苦的孩子,吃亏了不会跟人喊疼,而是先想着怎么挺过去,不让人看出破绽。 这种人,不用教,只需要时间。 那孩子在进社团也有几年时间了,他问过陈炳雄和阿光,都说他脑子好,能干事。 挂了电话,他又点一支烟,随后拨通另一个号码。 “湾仔那边最近是不是又在换人?” “嗯,有点动静。” “挑个稳的,我过几天给你送个人过去,你把之前那批文书活分一部分给他。”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别太明显。” 电话那头应声“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他靠回椅背,手指无声地敲着扶手,眼中微光一闪而逝。 第十一章入局 凌晨一点,整栋别墅剩陈安的房间没关灯。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账册和几份刚从湾仔带回来的文件,右手肌肉还有点酸痛,但写字已经不成问题。 这不是第一次他碰接触账本,但这一次和以前不同。 几天前,阿光递给他一本账本,说:“别带走,现场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并不是普通货品,也没有走私电子表或香烟的字样。全是编号、简写、重量与进出数字。 “这是什么?”他问。 阿光没看他,只回了句:“六记的活,别问,记清楚。” 六记全名叫陈永禄,是社团管总账的白纸扇。 早年打架掉了颗门牙,说话漏风,但是算账从不出错,几年前的流水他闭着眼都能说清楚。 记账本上还夹着一张纸条,是六记亲手写的,短短几行字,写得很客气: “此为湾仔二区‘附档账本’,请安仔先核对应收应付与本季度货物流动数据是否一致,方便后续交接。” 所谓“附档”,不挂名、不对外、不备案。 他没再追问。他从不多问,只管做事。 账册他照抄下来,回去画了图表、列了汇总,再凭印象将每一个编号和其进出频率做了交叉比对。那种看似杂乱、实则深藏规律的流转表,在他眼里是某种可解的密码。 第三天交出去时,阿光看了他一眼:“不错。” 从那以后,送到他手上的文书活变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安几乎每天都在做这件事。 他也不是没脑子。 账目处理到第二周,他就看明白了:这一类编号,利润惊人,动辄几倍起算,而且来货急、去得快,和常规贸易节奏完全不同。 这些密密列着编号和流向,只用一个单词代称——“flower”。 起初他只是机械地做账,但做着做着,那些数字渐渐变得有了意义。 那晚他抬起头,脑子里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这种东西,这么暴利。 一克顶十克,一袋抵一月,有时一批货少到放进一支烟盒里,值的钱却能买半套铜锣湾的楼。 这不是陈安第一次接触到“flower”。 他小时候就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 城寨里从不缺这种东西,进货的、贩的、用的、烂在楼梯间的,全都有。 以前楼道里常有人睡在废弃沙发上,一动不动,嘴角冒着白沫。有一次他凌晨去倒垃圾,看见有个女人脸朝下趴着,一手还揪着自己的头发,像是临死前特别痛苦。 再靠近一点,他认出那是常在诊所门口晃的翠姐。 几年前他说过,他不碰这些。 那时他不过八岁,陈娟神志不清地坐在铁床上翻抽屉,妄图找到那个不存在的小纸包。 陈安站在门边,冷冷看着那场可悲的挣扎,心里泛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 他甚至开口说了句:“我长大了也不会碰这些。” 现在他确实没碰。 每一步都干净、安静、没有血腥,甚至可以说得体体面面。 他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一只看似温和、实际上最关键的手——产地、接货点、中转仓、清洗账目,再从某个深夜的后巷流到街头,落在那些人身上。 曾经有一晚,他搭阿光的车去元朗的仓口。 仓门大开,几个赤膊工人正在搬货。货卸得极快,车再开走时,他看见路边坐着两个瘦得脱相的男人,衣领塌着,眼神发直。 让陈安想到城寨里那些人。 他们都是“买家”,用一生换一口高的可怜虫。 而现在,他是站在“卖家”的一侧。 那两个坐在马路边的瘾君子,头也不抬地冲卸货的方向啐了一口,像狗望着屠宰场。 他觉得这些人看上去真像一堆货,瘦、破、廉价,还自带可预估的保质期。 陈安那刻才明白,“商品”不是个贬义词,是一种视角。 从这个视角看出去,他们不过是流动的数字,是货,是通行证,是资源,是交换。 陈娟也曾是沉兆洪的商品。甚至比这些都不值钱。 她漂亮、顺从、容易上手,却上不了台面,根本进不了账,连编号都没有。 在某段时候被用了几次,只留下一条命,一个孩子,一段没人想翻看的烂账。 那天夜里陈安回到家,洗了个冷水澡,又重新打开账册。 心里升起一种很模糊的东西,像是踩到一个没有底的台阶,往下坠的那一瞬,有点惊惧,但也有种诡异的快感。 他还年轻,什么都没有,连身份都是借沉纪雯的光才留得下来的。可如果有一天他可以不靠谁了,是不是他要什么,就能拿什么? 一念至此,指尖忽地一紧。他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扣那页纸的角,边缘已经卷起来。 他缓缓松开手,重新把那一页压平。 那晚他坐了很久,一直到天微微亮才上床,头靠在床头,没合眼。 他看着天花板,想着这些数字背后的“货物”,那些楼梯间的毒虫,曾经半清醒的陈娟,还有坐在铺子里喝咖啡的陈永禄、在中环优雅落座的沉纪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不只是“进入”沉家了。 而是站在它的影子里,看见了它真正的形状。 这个家,不是钢筋水泥砌起来的,而是一条条看不见的路线、一张张不落名的账册、一个个活着或死掉的人。而他,开始接管其中一部分。 不是代管,是“接管”。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立刻又压下去了。 但那种压下去的动作,并不是出于敬畏或恐惧,而更像是一种生理反应,就像饿了会咽口水。 两个月过去,陈安的名字在湾仔那一带渐渐被人记住。有几次账本出了问题,阿光直接叫人去找“安仔”确认。 六记那边也没再改派别人,账物都交给他核。 他照常去铺子,每周两天见阿光,其他时间由人接送去铜锣湾一间旧写字楼,把整理好的文书资料交到六记手里。 有一次,沉兆洪在电话里和他说:“你现在做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接的。” 他说:“我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得比他们想象的更清楚。 只是没人知道,他早就不再只是个“懂账”的孩子。 陈安在等机会。 不是小事做稳、当个白纸扇的机会,而是能决定“谁活谁死,谁多谁少”的机会。 那种机会,不会在文件袋里标出来,也不会写进附档账册。 它需要时间、忍耐,还有足够清醒的野心。 他已经有了其中两样。 偶尔,他坐车去铜锣湾时,会路过一间中学,女生的校服和沉纪雯的款式很像,让他总是不由得多看两眼。 正值放学时,学生们会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笑着跑向街角的便利店,有的翻书,有的打闹。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有那么一瞬,眼神里浮起一点陌生的情绪。 陈安记得以前在城寨楼底下,翻出邻居家丢弃的练习册,蹲着一页页翻的时候,也是这样盯着课本上的图,认真地想:如果自己能穿着那种校服,有课室、有老师、有新书教他认字,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那念头他从没说过,现在也不会说了。 车窗掠过那群孩子时,他转头继续看手里的账表,眉心没皱,只轻轻压了压纸张边缘。 像是把某种曾经的念头,彻底封进了另一种活法里。 第十二章时安 冬日的阳光透得稀薄,太平山的风吹得人脖子发紧。 转眼快到年底,距离他到沉家已经快三个月了。这天早上八点,沉兆洪带着他出门。 “今天是个好日子,属阳,入谱改名都合适。”他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拿着根烟,漫不经心地说。 车停在半山腰的老祠堂前。 那地方是沉家祖辈留下来的旧址,平日锁着门,只有重大节日或家族仪式才开,门匾上的“沉”字苍劲有力,透着年代沉积的威严。 陈安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是新的,深色呢料西装,是请裁缝量身定制的。 他如今再也不用穿捡来的旧衣服。 他看着那两扇朱红色木门缓缓被推开。灰尘扑面而来,屋里香案早已摆好,供桌上供着几位老祖宗的黑白照,香炉里灰满了,只剩几根残枝。 沉兆洪走得慢,神情肃穆。 “今后你叫沉时安。‘时’是你这一支的字辈,你单名一个字,正好。” 他点了点头。 火盆点燃,祖宗牌位前香火缭绕,他一板一眼地跪拜、奉香、报字辈。 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一个靠边站的“安仔”,而是真正落进了这个姓氏里的“沉时安”。 到了晚上,别墅灯火通明,佣人忙进忙出,客厅里铺着厚地毯,银器反着暖光。 沉家的正式家族聚会并不常开,一年也不过三四次,这次突然召集,谁都知道是为他设的席。 第一眼见到沉兆华,他便认出来了。 五官和沉兆洪有些像,只是眼角略垂,说话语气里带一股老成稳重的圆滑。他站在厅中,一手端杯红酒,另一只手搭着王美琳的腰。 王美琳一身珠光宝气,红唇笑得妆面不动,只是看过来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送上拍场的拍品。 “这就是你说的那孩子?模样倒是端正。”她笑,“入谱、设席,办得倒是热闹。大嫂那边知道吗?” 沉兆洪没有看她,只抿了口茶,“还没跟她说。” 这句“还没说”说得很轻,屋里瞬间冷了几分。 王美琳脸上笑意未减,眼角却微微一收,没再接话。 沉乐琪倚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无酒精鸡尾酒,冷眼旁观,直到母亲走远,她才慢悠悠道:“要叫人啊,叫‘姐’。” 沉时安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平:“我们同岁。” “我比你大几个月。”她抿一口饮料,笑得骄纵,“不服气?”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防备和轻蔑,无需明说就能感受到。她不屑掩饰,因为她从来没需要掩饰。 他没有回应,眼神却冷了几分。 沉时明站在餐桌边,始终没怎么说话。他比沉时安大一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板瘦长,动作干净利落。他眼神不动声色地扫了沉乐琪一眼:“别闹。” 沉乐琪撇嘴,却听话地没再挑事。 沉时杰却不同。 “你就是……那个谁?”语气带着点试探与戏谑,“听说你打架挺凶的?” 沉时安偏头看他一眼:“你听谁说的?” “就有人讲嘛。”他笑着缩回去,眼里闪着捉狎的兴奋。 沉时杰是沉兆华的小儿子,今年十一岁。 那张脸他认得,湾仔后巷里他被几人围堵时,就有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沉时杰像是从未将那次“偶遇”当回事,如今还敢玩笑。他说话时眼神直白,没有防备,没有顾忌,一派少年气。 他不是傻,而是根本没意识到“错”这种事会有后果。 因为他知道,出事了会有人替他兜底。 沉时安这才意识到,这家里从小就有人护着这些孩子长大。 他们犯错、撒野、嘴快、说错话,都没关系。 他想起自己十一岁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早上捡完垃圾就要去鞋铺或者麻将馆看看缺不缺打杂。 他望着沉时杰那张懒洋洋的脸,忽然就明白了一点:有些人一出生,就被允许随便活着。 而他不是。 饭局开始前,沉兆洪开口:“今天把你们叫来,是件正事。安仔,从今天起正式入族谱,名叫‘沉时安’。按辈分,叫你们一声堂亲。” “这孩子总算进门了,”沉兆华开口,笑得意味深长,“大哥选日子选得真准。” “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是我沉兆洪的儿子,大家心里都得有数。”他话说得不重,但气势十足。 王美琳放下酒杯,轻声笑着说:“那当然是自家人了,听说大嫂近期都不回来?不知道她到时会不会也办个欢迎宴。” 话音刚落,空气顿时沉了几分。 这时一个轻快的声音插了进来:“你觉得不高兴的,是怕他抢你儿子的东西吧。” 众人循声看去,是沉纪雯。 她穿着白衬衫与米色风衣,头发挽起,风姿绰约。她晚来一步,但气场十足,落座时自然坐到了沉兆洪右手边的位置。 王美琳天天给她的丈夫孩子洗脑“家产”,沉纪雯从小就和她不对付。 本来不打算站出来的,但王美琳一开口,她就像本能一样要治她的气焰。 王美琳笑容一滞:“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 沉纪雯打断她:“我不是孩子。爸妈不在的时候,很多事也是我决定的。” 没人再说话。 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偏头看着沉时安:“你以后就坐这,不用跟谁让。” 王美琳还在笑,但笑得有些勉强:“纪雯辛苦了。这么多事也要你操心,连这孩子……也是你一手认下来的?” 沉纪雯望向她,一字一句:“我弟弟的事,不辛苦。” 这一句话,让王美琳脸色沉了下去。 她本想绕过正面攻势,先从沉纪雯下手,试图挑拨离间。现在反被挡了回去,反而更难下手。 沉兆洪没看她,只缓缓道:“这孩子我已定下来。以后谁有意见,来找我说。” 这话像是落槌,无人再开口说话。 晚饭结束,众人纷纷离席。沉时安没急着回房,顺着花园小径散了几步。 他在园子角落停住,远远望见沉乐琪正朝别墅门口走去。 她一脚踢着石子,后头沉时杰在模仿她的动作,笑得没心没肺。 “你又学我做什么?”沉乐琪回头,没好气地说。 “就想跟你走一块儿嘛。”沉时杰不在乎地耸肩。 沉乐琪没答,继续往前走。 那一瞬间,沉时安忽然明白了。 他并不羡慕他们吃什么,也不嫉妒他们穿得多好。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原来在这个家,孩子是可以这样被对待的,有人纵着、护着、宠着,不必处处提防,不用事事自保,不需要在每个错误后迅速学会道歉。 他原本,也可以是这样的。 不是在楼梯间里躲着母亲,也不是拎着塑料袋钻废墟捡铜线,更不是在社团大哥面前低头赔罪,学着把自己往尘埃里压。 而是像他们那样,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被原谅。 如果不是出生在那栋阴暗潮湿的铁皮屋里,那本该也是他的人生。 以前没见过,所以他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甚至,如果父亲当年没离开,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他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正常普通的人生,不是大富大贵,但至少不必总是提心吊胆,不必这么早就学会生存? 可他没那个命。 如今就算进门,也有人想把他踢出去。 也好。 若非如此,他还不知这家里规矩到底怎么定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麻木地活着,没有怨、没有恨、没有期望。 可就在这一刻他才察觉,心底其实藏着一股绵延多年、悄无声息的恨,它从未真正消失过。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他站在原地,手指抓紧栏杆,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屋里灯还亮着,佣人在收拾饭厅。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换下衣服,坐在书桌前。 桌上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还有刚拿到的宗谱誊本。纸张厚实,上头写着他的名字:“沉时安”。 他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 自己已经不再是“那谁”。 他有了正式合法的身份,这名字从今以后是他的,而他将用这个名字,在这个家里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提起笔,继续在账本上抄录数字。手一笔一划写得极稳。 窗外风声大了些,远处的猫叫了一声,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知道,这个家不是谁想进就进的。 但现在他已经站在门内,就不会再出去。 第十三章书房 沉家别墅的二楼,有一间公共书房。 沉纪雯如果在家,不是在那里,就是在房间。 住进来第三个月,沉时安才第一次推开那道门。 不是为了读书,只是纯粹的习惯使然。 无论在哪,他都习惯评估环境,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发现”的东西,重要的、敏感的、有价值的。 他如今已不再是门外人。 账怎么走、货怎么流,谁是沉兆洪的耳目、谁只是用来挡枪的棋子,他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几个关键货仓的钥匙位置,他都能背出来。 公共书房这种地方,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大致有数。 但不来走一圈,总觉得像错过了什么。 书房很大,左右两排高柜,书整整齐齐排在格子里,带着一种人工过度整理后的秩序感。 地毯踩上去厚实柔软,窗边还摆了两张牛皮沙发和一张木几,茶杯收得干净,唯一打破整洁的是桌上摊着一册未收起的资料本,像是谁刚看完没来得及收。 他绕着走了一圈,轻手轻脚地翻开一两本资料册,里面是些老掉牙的商业报刊剪贴、项目概要,都是沉兆洪的笔迹。 他眉头一动,却没动手,只心里记住了位置。往角落处又搜了几本私人笔记,全是手账、语录、小道消息的剪影。 他挑了本不起眼的,坐在沙发里翻了几页,内容太零碎,没有实用价值。 沉时安把笔记本放回原位,转身走向两边的书柜。 左边是经济与法律,中间一排偏理工和技术类,右边角落则是几本厚重的英文资料夹,纸张发黄,却保存完好。 他不认得大多数书名,但封面上熟悉的印刷字体和油墨味让他想到小时候捡过的旧教科书。 那时候他连字都认不全,却会把别人不要的旧课本捡回去,一边拆封面做纸袋,一边默默记下上头那些图和行距密集的方块字。 他翻开其中一本,书页上竟还有用铅笔圈注的笔记,字迹细密,显然是认真做过标注的。他正专注地看,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起所有警觉动作,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本精装书,翻到中页,假装读得津津有味。 门被推开。 是沉纪雯。 她穿着一身宽松家居服,头发随意挽起,面色有些发白,看起来不太舒服。 她看到他,停了一下,语气有些诧异:“你今天没去学校?” 沉时安手指下意识压住书页边缘,依旧低着眼,不动声色地应了句:“我没上过学。” 这句话他讲得很平淡,他从来不觉得这是问题。 沉纪雯愣了一下,“所以你平时都在做什么?” 她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其实了解不多。他话少,不主动,也不讨好。 “跟阿光哥做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在外头的时候,就待家里。” 她点了点头,没有接话,却没立刻走开。 虽然社团里也有不少没念过书的年轻人,但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该是那样混日子的角色。 如果不是这个出身,他此时应该在过着普通十四岁男生的生活。 希望现在还不算晚。 她看向他手里拿着的书。是一本金融经济的书。 沉时安没抬头,但感觉得到她在看他。那种注视不是打量,也不是探究,更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评估。 他以为她要赶人,正准备放下书离开,却听到她迈步走进来,轻轻拉开对面沙发坐下。 “没上过?”她开口,声音还是有点虚,眼神却还是那种惯有的冷静。 他点头,没有细讲。 她没急着问细节,反而像在理所当然地接着那个话题:“那你想不想上学?” 沉时安没有回答。 他从小就不喜欢这种问题。 大人问你“想不想”,但从不是真正想听答案,而是想听他们想听的那个答案。 说想吧,你就得对得起这句话,说不想,又显得你不争气。 他早学会如何避开这种套话。 ——上学顶个屁用。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在九龙城寨,穿着校服的孩子也会在巷口望风。 念书挡不了子弹,也抵不了饿。 他早认清这条路。 而他,现在已经走到另一条路上。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没人认识的小马仔,如今账房里的机密文件他能读三成,社团里喊他“安哥”的不止一个。 他知道自己手里正在长出分量。 知识固然重要,但不是从课本里来的。 所以他不屑。 可她却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你不是那种靠拳头吃饭的人。读书不是为了谁,是为了你自己。你以后签合约,总得知道自己签了什么。” 她顿了顿,像是斟酌措辞:“你聪明,应该知道我不是说叫你当学生,而是叫你别放弃能让你更好用脑子的方式。” 话不温柔,却没有羞辱的意味,语气干脆,没有俯视。 沉时安嗓子有些紧,嘴角动了动。 坐在他面前的是沉纪雯。 她不是他社团里的兄弟,也不是哪个女人。 她是沉兆洪的女儿,是这个家里真正能说得上话、也敢出手管事的人。 他很清楚,和她打好关系,能让他在这个家快速站稳脚跟。 那位父亲对妻子态度暧昧,他敏锐地感觉到,那个女人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不管是出于纵容还是忌惮,她一旦发难,沉兆洪根本挡不住。 他不要再回到以前的生活。 若想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光靠父亲那点不痛不痒的保护,远远不够。 而沉纪雯不一样,她看起来像是敢在自己母亲面前替他说话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是在可怜他。 她没有那种“给你个机会”的表情。 她只是冷静地在看他,询问他,语气认真,没有任何怜悯,她把他当一个有决定能力、会思考、有可塑性的人。 那一瞬间,沉时安觉得心脏像被什么轻轻触了一下。 他垂下眼,指尖不动声色地压着那本书的边角。 半晌,他听见自己轻声说:“好。” 第十四章姐姐 沉时安坐在办公室那张光洁的木桌前,手背贴着桌面,指尖略微发凉。 沉纪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很快就给他安排了一场学校的入学测试。 这是他第一次在环境下写字。 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问题,多数他都答不上来。 尤其是英文和中文科目,有些题他甚至连意思都没看懂。 唯一能让他稍微喘口气的,是数学和逻辑推理题。 那些东西只要看得懂题目,答案就只有一个。 测试结束后,老师们在一旁低声交谈。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砖缝隙,像是盯着什么,又像是神游太虚。 片刻后,一位年约四十、戴金边眼镜的男老师开口:“你之前是没有上过学?” “是。”沉时安声音很低。 老师点点头,神色平淡,没有太大反应:“从测试结果来看,你的理科逻辑不错,推理能力也强,应该是接触过相关内容的。但中文和英文这几项就确实差很多。” 他摊开几张测试卷,文科部分几乎大片空白,有的甚至连题意都没有完全看懂。 “但是我们学校是传统英制系统,除了中文和历史,其他课程都是用英文授课的。”另一位女老师补充道,语气委婉但并不讽刺,“你可能会吃力。” 沉时安的手指在桌下缓缓收紧,但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有信心短时间内把英文提上来吗?”老师转向他,语气依旧平和,带着一点认真。 那天书房里沉纪雯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课外你要花的时间会比别人多很多。”老师的语气略微松动了一些,“按你的年龄,其实可以考虑中三,但我建议从中二开始,基础扎实点,对你未来也好。” 沉时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沉纪雯。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示意由他自己决定。 “我听校长安排。”他说。 就这样,测试结束。 校长点点头,让他跟老师去量身高准备校服,又拿出一份纸质的学费明细:“这是这个学期的学费和杂费。” 沉时安扫了一眼。 五位数。 他曾经几年不吃不喝也攒不到的钱,她只用了几秒就签了支票。 出校门时,沉纪雯没说太多,只问了句:“校服尺码合不合适?”。 他答:“还可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 她开口道:“我会给你请老师补习。每次考试的成绩我要看,不行就换去公立中文学校,或者回去社团做你以前的事。” 他低声回了声:“嗯。” 沉纪雯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转了转:“你好像还没叫过我姐姐?” 沉时安脚步一顿,侧头对上她的目光。 路灯将她的脸照得分明。 她眼神清明,嘴角没有笑意,也没有责备,只是静静地等。 从认识她那天起,他就知道这句“姐姐”迟早要开口。 可等真到了眼前,反倒像是穿越一道无形的线。 叫出口,像是承认了某种关系,某种依附,某种身份。 他舌头轻轻动了动,声音很轻,有些涩: “……姐姐。” 舌尖蹭过上颚的瞬间,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微妙的摩擦。 一种不适应的、几乎要被本能拒绝的亲昵。 但说出口的同时,又像是某种重力终于落下,他站稳了脚,不再浮着。 她听见了,没说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车子方向走去。 他跟上去,步伐与她默默对齐。 隔天补习老师来了,是个年约五十的英国人。 她让他从音标读起,学拼读。 沉时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舌头像块石头,怎么也抬不利索。 老师问一个单词,他得在脑里慢慢想象成粤语、拼读,再小声试着念。 一节课两个小时,他一句废话没说,全神贯注地跟着读,笔记写得工整。 临走时,老师收起资料,笑着评价一句:“挺认真。” 沉纪雯带沉时安去学校的事,沉兆洪过了几天才知道的。 晚饭过后,他把沉纪雯叫去了书房。 “你带他去学校干嘛?” “入学测试。” “他什么都没学过,进得了你那学校?”沉兆洪皱眉。 “老师给他做了评估。语文英语基础差得不行,但数学很好,记性也不错。” 沉兆洪没说话,只将烟灰弹入烟灰缸里。 沉纪雯继续说:“他聪明,能吃苦,我想给他个机会试试。” “爸爸不是反对他读书。”他语气不咸不淡,“可你也该清楚,他今年都十四了,这年纪开始读书,跟三流打拳差不多,全靠命。他现在手头里的事也做得不差,读几天书,到头来还不是得回来做事?” “那也比现在强。”沉纪雯看着他,“但哪怕只读两三年书,有点常识、有点眼界,总比只能跟在人后面听指挥强。” 沉兆洪皱了皱眉:“你以为要在社团往上爬比的是学历?” “现在不是七十年代了。”沉纪雯语气平稳,“真要用他,不如投资点东西,让他能走得更远。现在科技更新这么快,你说社团还能靠拳头撑十年?二十年?连赌马都开始用电脑程序分析数据了。” 沉兆洪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气,没再继续争辩,只说了一句:“你拿的主意,爸爸不多过问。但要是他跟不上,别来求我。” 沉纪雯没回答,只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麻烦 很快,入学手续办妥。 正月刚过,沉时安背着新书包,穿上新校服,走进了校园。 班主任袁老师年约三十出头,穿着得体,举止温婉,语气温柔却不失分寸感。 她带着一贯的笑容走进教室,轻声说道:“同学们,这位是新来的同学,沉时安。大家欢迎他。” 教室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随后慢慢汇聚成一片,夹杂着些许好奇的窃语。 站在讲台上的少年身形单薄,眉眼干净,身上的校服穿得一丝不苟。 他微微点头:“大家好。” 袁老师指了指教室后排靠窗的空位:“那是你的位置。” 沉时安轻轻点头,背着书包穿过教室,一路无声地走到座位前,坐下。 他刚落座,前排的一个男生就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他几眼,压低声音问:“喂,你跟沉时明什么关系啊?” 这句话一出,附近几个同学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沉时明是中四的学长,沉家的长子,年年考第一,长相好,家境好,是全校公认的风云人物。 那个年代男孩取名大多遵从字辈,都姓沉,字辈还一样,难免引人猜测。 沉时安微微一愣,随即平静地回答:“没关系。” 课后,几个同学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你们觉得他真的和沉时明没关系吗?” “我不信,名字都撞成这样了,不是亲兄弟也是堂的吧。” “他们家好像就两个男孩,小的在读中一啊?” “说不定是亲戚,只是不想让人知道。” 这些议论很快传到了沉时杰耳中,他立刻放下手上的篮球,拔腿就往中三年级教室跑。 有事先找姐姐,准没错。 “你说什么?!”沉乐琪一听,果然炸了,但很快,她却忽然像被泼了一桶冷水,整个人软了下去,蹲在墙角喃喃道:“上次湾仔那事我都快被爸爸骂死了。” 但比起沉兆华的怒火,更让她委屈的是沉纪雯。 “堂姐也说我了,她都没跟我说过那么重的话!” 沉时杰一听也蔫了。 沉兆华不舍得打沉乐琪,上次家法全往他身上招呼了。 那天母亲也和他说,只要那人一天没有认祖归宗,就一天不能轻举妄动。 可人家现在不仅认了祖归了宗,还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得了堂姐的庇护。 他跟着蹲在墙角,抬头望天。 “完了,这下真的要和这个私生子分家产咯。” 两人撑着下巴,愁眉苦脸。 “…不过,”半晌,沉时杰皱着眉开口:“你真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沉乐琪决不允许有人质疑她的能力,尤其是跟屁虫沉时杰,当即跳了起来。 “怎么可能!大麻烦我不搞,小麻烦肯定不能断!” 说完她还补充一句:“不让堂姐发现就行了。” 沉时杰也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还是姐姐聪明!” 隔天午休时段,走廊人声嘈杂,沉时安独自一人,从教务处拿了本新发的英语课本,顺着楼梯慢慢往中二楼层走。 拐角处,沉乐琪正和几个女生说笑,忽然眼角一瞥,看到沉时安上来,立刻换了个表情。 “咦?” 她故意停住脚步,站在沉时安必经的路口,眉头微蹙,像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一样。 沉时安走得不快,她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在他快要走近时忽然“无意”撞了一下。 “对不起。”她语气平淡,不咸不淡。 沉时安侧身让了一步,没有作声,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沉乐琪看着他走远,装作一脸迷惑地问身边的女生:“刚刚那个是我们年级的吗?好像没见过?” 那几个女生是沉时安班上的,闻言立刻凑上来,小声说:“我们班新来的,叫沉时安。” “哦。”她点点头,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是哪家司机的孩子混进来了。” 当天之后,关于沉时安“只是个撞名字”的传闻又悄悄传开。 沉乐琪明显不认识他,他自然也就不可能跟沉家扯上关系。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插班生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无形的边界慢慢形成。 沉时安插班进来,原班同学早已有固定朋友圈。 他不主动靠近别人,沉默寡言,课上从不举手,课下也不说话。 更糟的是,他基础明显跟不上,特别是英文,成了最扎眼的短板。 老师点他读课文,他咬字虽不能说不准确,但调子生硬、发音缓慢,听得出的刻意模仿,夹着浓浓的街头粤语的味道,在这所英制学校的课堂里,显得突兀又廉价。 “他是不是在茶餐厅学的英文?”有男生压低声音调侃。 “Sir,I want a ‘C餐’ with ham and egg。” 最开始只是小声嘀咕,后来连老师都开始皱眉。 这所私立学校学生多出身书香世家、律师行、医生家庭,英语口音纯正几乎是入场券。 沉时安这口音,在别人眼里就是低阶出身的象征。 沉乐琪没有带头笑他,她比这聪明得多。 她只在某些时刻轻叹一句:“我们学校好像不太适合什么人都收啊。” 接着就有人笑出来,转头去看沉时安。 每一个微妙的表情,每一声轻飘的笑,都在他身边构建出一道无形的墙。 没有人叫他一起吃饭,没有人借他笔记。他坐在最后一排,课本自己补,习题自己做。几次体育课分组时他都被留下最后,再被草草分配到人不够的一边。 沉时安始终没说一句话。 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他安静翻书、做笔记,自修时间从不抬头。即使有时找不到课文出处,页码错了、讲义缺了,也从未向别人借过。 课桌总是干净,笔排得整整齐齐。 有人故意在他抽屉里塞进零食包装,他看都不看一眼,默默收起扔进垃圾桶。 一次课后,老师把他叫住:“你在学校还适应吗?如果有困难可以说。” 沉时安抬头,语气平静:“没有困难。” “如果英文有点跟不上……” “我会补。”他简短回答,转身离开。 下课铃响后,走廊上人潮涌动,阳光明亮,风从教学楼另一头吹来,带着汗水与书本的味道。 沉时安慢慢收好书本,把笔排好,起身离开。 从学校回太平山,要走一段路到小巴站,下车后还要走一段不短的斜坡上山。放学小巴站人多,他不喜欢人挤人,总会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看书,等人群散去再搭车。 第十六章邀请 刚踏进家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他心里一动。这个点,沉兆洪多半还没回来。今天是…… 沉时安走向餐厅望了一眼,屋里没人,但桌上已摆好两副碗筷,三菜一汤,冒着热气。 “你回来啦?”身后传来沉纪雯的声音。 果然是她回来了。 “姐姐。”他轻声唤了一句。 “陈伯说你这时候差不多会到。”她走到水槽边洗了手,“饿了吧,洗手吃饭。爸爸今晚不回来。” 沉时安放下书包,洗了手坐下。 “你是参加了什么社团吗?”边夹菜边问。 学校四点放学,陈伯却说他每天都快六点才回家。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没有。”沉时安摇摇头。 “那你这么晚才回来?” 沉时安手中筷子一顿,不太习惯有人关心他的行踪,停了两秒才开口。 “人太多,我不太喜欢挤,所以会等小巴站人少了再搭车……不过在等的时候我也会看书,没有浪费时间。” “……”沉纪雯确实是没想到这个原因。 太平山离学校不远不近,她没试过坐小巴上学。 一开始是司机接送,后来妈妈干脆在中环给她买了套房子住,走路十分钟到学校。 “小巴要这么久?” 她是真的不懂。沉时安温和地解释:“上车下车都还要走一段路,有时候塞车,加起来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那早上八点上学,他就是每天六点前得起。 沉纪雯打量了一下对面的男孩。 比起刚见面时,确实长了些肉,但脸色仍偏白,眼下的黑眼圈尤其明显。 入学已经一个多月了,他每天既要赶车,又要应付新课业,有时候周末还会处理社团的事。 他从没抱怨,也从未向她要过帮助。 但家里现在就一个司机,是专门接送爸爸的。 重新招一个也不太现实。 爸爸都不怎么赞成他去上学,更别想同意配个司机了。 她想了想,没再说话。 第二天放学,沉时安照常背着书包往小巴站走。 他没想到会在门口碰见沉纪雯。 她站在树荫下,一副在等人的样子,见到他,抬手招了招。 沉时安愣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这一幕立刻引来周围目光。 学校上下大多都知道沉纪雯,看到她在和一个男生说话,四周顿时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因为沉乐琪的缘故,沉时安在学校几乎是个透明人。 最初因名字引起过些许议论,但很快便没人再提起。 他沉默寡言,又总是一个人,自然被人归类为“无趣”。 此刻众人看着那个比沉纪雯矮了一个头、神色冷淡的男生,纷纷猜测他的身份。 沉纪雯毫不在意这些目光,开口道:“跟我来。” 她步速不快,语气平静:“每天上学下学要花那么多时间,不如省下来干点别的。哪怕用来睡觉,也能长身体。” 沉时安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只能默默跟在后头。 两人穿过街口,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栋住宅楼下。 她带他进电梯,在某一层停下,走到一户门前。 掏钥匙,开门,她转身看他一眼:“进来看看。” 沉时安在玄关脱鞋,动作略显拘谨。 她递给他一双新的拖鞋,带他在屋内转了一圈。 三房一厅,格局方正,木地板泛着柔光,连厨房都一尘不染,显然是定期有人打理的样子。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她问。 沉时安摸不透她的意思,只如实回答:“挺好的。” “这里走到学校最多十五分钟,”她顿了顿,“如果你觉得还不错,就先住下来吧。” 沉时安怔住,脑中一时转不过弯:“……什么?” “每天在路上花那么多时间,太不值了。爸爸那边我会去说。”她看着他,“当然,前提是你愿意。我不是要逼你。” 屋里静了一瞬。 沉时安垂下眼,手指不自觉地在裤缝边摩挲。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所有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想要什么就要付出自己的东西去交换。 这是他很小就懂得的道理。 但眼前的人,从没向他索要什么。他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她索取。 沉纪雯的好意干净得让他近乎感到不安。 沉时安脑子里转得飞快,甚至短暂地想象过她是否也有目的,是不是要让他以后为她做事,是不是她想掌控他,是不是她只是想安抚家里的某种情绪。 但这些设想很快都被自己否定了。 她不是那种人。他看得出来。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困惑。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不知道如何安置这份好意。 “你不用现在决定,”沉纪雯见他沉默,又说了一句,“但至少可以考虑一下。” 他抬头看向她,张了张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开口:“谢谢……姐姐。” 沉纪雯微微一笑,带他走进一间次卧。 卧室已经收拾干净,素色床单被套,整体的书桌,还有可以看到风景的飘窗。 房间已打理干净,床铺整洁,书桌靠窗,窗外是安静街道的一角。 “今天叫人来收拾的。刚才不先给你看,是怕你以为我在逼你。” 她又带他到客卫,“这里是你的浴室。” 回到客厅,她从抽屉拿出一张银行卡和房子钥匙,放在茶几上:“每天会有人送饭。不合口味的话,你也可以出去吃。” 沉时安没有伸手去接,静静地望着她。 沉纪雯的外公是西人,到了她这一代已经没有多少混血的影子了。 唯独那双浅褐色的眼珠,在光下显得空灵清亮。 配合她漂亮的眉眼,每次她看着自己,沉时安总觉得自己被认真地、没有评判地看着。 他低声问:“这里是姐姐平时住的地方吗?” 在沉家的那三个多月里,他只见她回来过十次。 沉纪雯以为他是怕打扰,语气不自觉放缓:“是。但你别拘束,不会打扰到我的。” “姐姐已经帮我很多了。吃住都解决了,别的我暂时用不上。”他说。 她点了点头,没再多劝,收回银行卡。 “那你明天放学后先回太平山收拾自己的东西。” 沉时安应了声:“好。” 晚霞渐沉,空气里开始飘荡着各家各户做饭的香气,饭菜与酱油的热气混杂在风里,有种日常的安稳味道。 他在大厦楼下站了片刻,转身离开,顺着街道慢慢往车站走去。 第十七章新居 第二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 中午放学后,沉时安没在外头多逗留,直接搭车回了太平山。 屋里一如既往的安静,佣人不在,大厅只有落地窗前飘着的窗帘轻轻摆动。 他径直回房,拉开衣柜,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迭好放进行李袋。 他的东西不多,半小时就收拾完了。书、衣服、几样洗漱用品,还有那本用旧了的字典,一并装进袋子里。他坐在床沿望着那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出了会儿神。 离开前,他去了书房,向沉兆洪打了个招呼。 沉兆洪正坐在藤椅上看报,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囡囡跟我说了,你要搬过去和她一起住。” 沉时安点了点头。 男人没再追问,只是低声“嗯”了一声,又道:“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既然她愿意照顾你,别让她为难。” “好。”沉时安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背着行李袋走下太平山的石阶,不急不缓。 阳光照在他身上,身影被拉得细长,和这座静谧的豪宅渐行渐远。 搬过去的第一天是周日。 沉时安起得很早。 他一向浅眠,换了环境更是如此。窗帘没拉严,阳光从缝隙间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是木地板干燥清洁的气味,干净却有些陌生。 他坐在床边,静静听着外面动静。 他洗漱用品昨晚已摆好,书包也收进了柜子,但他迟迟没有起身。 在太平山那边,别墅大,佣人多,就算他起得早也不会有人介意。 他可以下楼喝水、出门跑步,整个家都像是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不需要他考虑他人感受。 但这里不一样。 这个三房单位里,除了他,就只有沉纪雯。 他不知道她习惯几点起床,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介意有陌生人在家里制造响动。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坐着。 阳光一点点移动,他忍住翻书和走动的冲动,就那么坐着。直到门铃响起—— “叮咚。” 是电子门铃清脆的声音,接着传来沉纪雯开门、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专心听,根本察觉不出。 看来这里的隔音效果不错。 他稍微放松了些,才从床上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 沉纪雯已经换好家居服,头发束起来,正把早餐一一摆上桌。 她看见他,冲他笑了下:“醒了?没吵到你吧?” 他摇摇头,却仍站在门口。 “怎么了?”她看着他。 “……我还没洗漱。”他低声道,目光有些躲闪。 沉纪雯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那你去吧。” 她语气轻松,没有半点不耐。沉时安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洗手间。 等他出来时,桌上的早餐已经整齐地摆好了。 两碗粥、两碟肠粉、两盅炖蛋,还有一碟新鲜的水果拼盘。 每样看起来都很精致,令人食欲大开。 沉时安坐下,慢慢开始吃。 “怎么样?合胃口吗?”沉纪雯问道。 “很好吃。”粥绵软香甜,肠粉也薄滑如丝。 “那就好。” 吃完后,她起身收拾碗筷。 沉时安也跟着站起来,把碗碟迭好:要洗碗吗? 沉纪雯点了点头:“冲一冲就好了,下一餐会有人来收。” 沉时安看着她,轻声说:“我来吧。” 好。她没推辞,和他一起进了厨房。 残渣先倒垃圾桶,水冲一下,别放太久有味道,沥干放回这个袋子里... 沉时安认真听着,点点头:“以后我来。” 沉纪雯看了他一眼,笑了:“行。” 第十八章割裂 一天时间过去,沉时安初步摸出了沉纪雯的作息。这份掌控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她依旧喜静,但会比在外面随意些,晚饭过后就坐在沙发上盘着腿看电视,看到好笑的还会大声笑出来,眉眼弯弯。 她显然不习惯做家务,中午觉得菜心有点淡,加完盐也没反应过来要把盖子盖回去,就这么放着,因为习惯了定期有人来收拾。 周一清晨,沉时安听到门铃响,第一时间起身去开门。昨天的早餐来得更晚些,看来是她周末习惯晚起。 吃过早餐,她在玄关换鞋,收拾妥当,站在门口等他一同出门。 沉时安的脚步一顿,有些迟疑。 他知道,一旦他跟她一起出现在学校,就跟在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一样,涟漪会一圈圈扩散出去,绵长,且难以控制。 她太瞩目了。 哪怕只是站在那儿没说话,也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若他出现在她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说,也会让那些目光多盯在他身上几秒。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朋友、同学、闲聊、邀请、关心、敌意、好奇,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日常,对他来说却是负担。 他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在九龙城寨,他习惯的是察言观色、迅速脱身,而不是被迫接受关注和接触。 其实他并不觉得沉乐琪的小动作是在“欺负”他。 那种对陌生人的疏远、带头不理会、偶尔的排斥,在他眼里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不在意,也不觉得那需要特别反应。 可若和沉纪雯走得太近,那些本来对他无感的人可能就会开始注意他,把他也拖进那些无谓的社会关系里去。 更麻烦的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干净的背景,低调入学的身份,若被传开,对她也不会是好事,他们本不该并肩出现在人前。 他站着,没有动。 她却像什么都没察觉似的,安静地站着,神情自然,从容回望他。 “走吧。” 沉时安垂下眼,几秒后走了过去。没回应她,只是默默地拉开门,先一步走了出去。 他们走到学校附近,有人看见她,又看见她身后那个男生,果然步子一下慢了,眼神来回打量。 起初只是零星几人,很快传成一股细微的骚动。 窃窃私语从人群边缘往中心扩散,有人已经认出那是新来的插班生。 “他是谁?”一个女生低声问。 “是不是她男朋友?” “不是吧,矮那么多,看起来不像啊……” 就在校门侧边的花圃旁,沉纪雯的朋友周淑娴正从对面走来。见到她,扬手打了个招呼。 “纪雯!”她快步靠近,目光落在沉时安身上,好奇压低了声,“这谁啊?以前没见过。” 沉纪雯停下脚步,顺手理了下背带:“弟弟。” 说得平静而自然,像是在回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哦。”周淑娴挑眉看了一眼沉时安,似乎还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弟弟。 没提父亲是谁,也没提“以前没见过怎么突然冒出来”那类问题。 那句“弟弟”,干净利落地盖过了所有可能的猜测。 但消息还是传开了。 课间,有人去问沉乐琪。 “你还有个哥哥?” 沉乐琪正在给钢笔加墨水,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谁说的?” “沉纪雯说的啊,在校门口说他是你们弟弟。” 沉乐琪的手顿了顿,墨水不小心溢出来一滴,染在指尖。 “……哦,那应该是她爸那边的远房亲戚。”她语气不咸不淡,“我不太清楚。” 来问的人自觉碰了钉子,笑了笑没再追问。 沉乐琪看着那滴墨水,在纸巾上一点点抹掉,神色没有太大起伏。 既然是沉纪雯亲口承认的,她再反驳,就是公开和堂姐作对。 在那之后,没人再对沉时安露出过于明显的讥讽或好奇。 不需要解释,也没人敢追问细节。 沉时安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那些曾在课室里刻意忽视他的同学如今视线含混地看向他,又快速移开。 有人在他经过时故作不经意地点头,有人甚至主动打了招呼。 沉时安察觉到了。 他没有回头,但脚步顿了顿,眼神平静地落在教室门前的玻璃上,反射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她。 她身上那种冷静沉稳、天然居中的力量,仿佛能调整他人尺度,连目光也跟着聚焦。 沉时安垂下眼,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轻轻地顿住。 半秒之后,他换了个姿势坐好,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上,动作平稳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每天固定时间吃饭、上课、放学、晚饭前两小时是家教时间。 老师按科目轮换着来,每一个都被沉纪雯精心筛选过。 他们习惯用简洁的方式指出错误,再抛出更难的练习。他一开始跟不上,但适应得很快。 他不声不响地听课,从不敷衍。 每次测验都比前一次高一截,尤其是英文,最初发音带着浓浓的街市味,到现在舌头卷得顺了,已经能说出一口带着点伦敦调的港腔英语。 而周日,他还是会抽时间去处理社团的事。 但分明不同了。 那边的兄弟还是叫他“安哥”,还是送账册请示大小事务。 只是他看账时的视线多了半秒停顿,账本的纸边突然觉得薄了些,墨水也不如过去顺眼。空气里混着湿纸和香烟的味,和他书包里那盒干净的铅笔味不一样。 偶尔也有兄弟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学校那边好走吗?” 他点头,说了句“还好”。 再多的,就没再说。 回家的时候是傍晚,沉时安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拿着便利店刚买的水,走过街角那家刚开张的甜品店。 灯牌新换的,玻璃还透着一点胶水味,放学时间有很多年轻面孔在排队。 他站看了一会,没进去。 忽然间,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自己像是分成了两半。 一半坐在明亮的书桌前,读标准的教材,写整齐的笔记,接受这个城市最精英、最体面的教育; 另一半仍在某个拐弯抹角的地方翻账、谈条件、安排人手,和那些从巷子里一路杀出的兄弟交换眼神。 那条分界线看不见,也摸不着。 他转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第十九章照顾 不知不觉两人同住有一段时间了,已经过了最初的拘谨阶段,彼此的生活慢慢在一个屋檐下缝合,有些话不再需要解释,有些习惯也开始悄然交迭。 周日阳光正好,树影斜斜地铺在露台栏杆上,客厅静得只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厨房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电器被反复按动,又被人不耐烦地敲打着金属外壳。 沉时安合上书,走过去看。 沉纪雯正站在厨房角落,脸色苍白,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绑起,手里还握着热水壶的把手。 壶底下的开关被她按了几次,又松开,重复几次,眼神有些迷迷糊糊的。 “怎么了?”他问。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虚了点:“这壶是不是坏了?怎么烧不起来。” 他走近一步,看了一眼她按的地方,又检查插头,发现确实插着。他拿了把椅子站高,翻开电箱,指尖在一排开关之间轻点,不出意外地发现厨房线路不知什么时候跳了闸。 “厨房太久没通电了。”他说,把那个闸推了回去。 电流重新接通,热水壶“嗡”地响起来,指示灯也亮了。 她站在一旁没动,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又像是站久了不太舒服,下意识扶了下腰。 他侧过脸看她:“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她点点头,“……生理期。” 他说“嗯”,没问太多。 水烧开后她端着杯子回了房。他却没有立刻回房,而是等了一会儿,拿上钱包下了楼。 他对这事没什么概念,在药房站了几分钟,目光在货架间来回扫,最终还是拗不过,把脸转向一旁的女店员,压低声音问:“女生……痛经要买什么?” 店员看了他一眼,随口问:“帮女朋友买吗?” 他摇了摇头:“帮姐姐买的。” 热水袋选了个最普通的款式,药挑了最贵的那个。 他边付钱边默默记下药盒上的使用说明。 回到家时,她房门掩着。他敲了两下,没有回应。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房看了两页书,没怎么看进去,最终还是再度起身,又敲了几下门。 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他犹豫了半分钟,摸了摸热水袋的温度,还是握住了门把。 门没锁,他推开门时极轻,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房间很整洁,香气淡淡的,不是香水味。百叶窗半拉,光线被隔成一缕一缕的,浮在空气里。 他看见她面朝着门,窝在床的一侧,像是睡得不踏实。 他他尽量不让眼神乱扫,站在门边停了两秒,才低声叫了一句:“…姐姐。” 她睫毛微颤,似乎是被声音吵醒了,眼睛还没睁开,眉头先蹙紧了。 “我敲门了,你没应……我就……”他小声解释,把手上的热水袋轻轻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热水袋,还有药。药要吃饭后吃。” 她醒了,勉强坐起来,拿过热水袋放在肚子上,脸贴在被子上点点头,似乎也没精力说什么。 他没再多留,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他的目光扫过墙面,不自觉地停住了。 那是一幅画。 田野、远山、微光。 一栋房子孤零零地站在画面中央。 前方一条小径上,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奔跑,动作轻快,但人物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性别,仿佛只是一个影子。 可就是那种不清楚,反而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他站了几秒,没说话,也没再看第二眼,只把门轻轻带上。 接下来的时间沉纪雯都没出房间,沉时安也没去叫。 厨房的晚饭早已热过一遍又冷下去,他拿了本书坐在餐桌旁翻着,但看的速度很慢。 窗外的天色早就暗下来,阳台的落地窗反出室内的灯光,一层淡淡的雾气贴在玻璃上。 当指针指向九点,他翻书的手终于停了一下,抬头看向主卧。 就在这时,一声轻响传来,是主卧的门被拉开的声音。 她终于出来了。 沉纪雯穿着那套宽松的家居服,脸色还不太好,整个人像是从被子里蒸出来的,带着点热气和疲惫的味道。 她看了一眼餐桌,停顿了一秒,才问:“你还没吃啊?” “嗯,”他放下书,语气温和,“还不太饿。” 他没说等她,也不想显得太刻意。但其实她出来的那一刻,他已经不再翻书了。 沉时安起身去厨房,把两人份的饭重新放进微波炉里,动作很熟练。 沉纪雯在餐桌边坐下,注意到那本放在桌上的书,随手拿起来翻了翻。 《The Alchemy of Finance》,深灰色封面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角,英文排版密密麻麻,看上去就不太好懂。 她皱着眉翻了几页:“你真能看进去啊?看着就不好懂。” “随便看看。”他端上热饭,像是没当回事。 他也不是全懂,有不懂的单词就查字典,不懂的语法就记下来问家教。 有些词字典里没有,就集中在每周的电脑课时上网查,读得慢,却从没觉得枯燥,反而有种解题的乐趣。 沉纪雯吃得慢,胃口明显还没回来,只勉强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她起身要倒掉,沉时安一把接过。 “别倒了。” 她下意识拦了他一下:“别吃剩的。” “不太习惯浪费。” 他接得自然,没有一丝犹豫。 她愣了一下,看着他指尖接过那只温热的碗,最终还是松了手。 沉时安一口一口地吃完那半碗饭,不快也不勉强,像只是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那是她订的分量,按两人刚刚好的食量配的,而这是她第一次剩饭。 吃完饭,他递过一杯水和止痛药。 “还不舒服的话要试试这个吗?” 沉纪雯点头接过把药含进嘴里,低头喝了一口水。 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热。 她起身回房,关门看了一眼他坐在餐桌边,像还准备再读会儿书。她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一句轻声: “谢谢你啊,今天。” 他看了她一眼,轻声应了一句:“没事。” 第二十章假期 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天,学校像放松了筋骨的钢筋结构,连走廊回音都比平日松软。 放学后,他们照常一起走路回家。 “放假十天。”她随口说,“你打算做什么?” “看书。”他答,“去社里补点账,谢强那边要交一批货,账还没对完。” 沉纪雯斜看他一眼。 少年神情平静,背挺得直,像个小大人,语气不急不缓,句句在正题上。 那一瞬间,她有点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实在太懂事了。 他没有撒娇,没有抱怨,没有对假期抱任何轻松的幻想,只是提起账、提起货,提起一个少年本不该承担的重量。 他习惯得让人心里发紧。 被乐琪她们欺负了也不哭不闹,像是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不会无缘无故给他什么好处,所以从不多求半分。 自己之前对他,其实更多是出于责任感与一丝愧疚。他姓沉,是父亲留下的债。 她不知道他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但从他营养不良的体型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中可以大概窥探到一点。 她第一次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绪。 她想带他去玩,想看他放下那些不属于他的事,哪怕一天也好。 想让他像个普通孩子那样,吃点甜的,晒晒太阳,在海边吵着要多走一会儿路。 这不是责任,是一种承认——她真的把他当弟弟了。 她嘴角一勾:“别活得这么像大人,明天跟我走吧,带你去放个假。” 沉时安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是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第二天去了新界。 车一路从太平山驶出市区,公路两侧都是低矮的厂房,远些的地方是无人耕种的荒田。车窗半落,风带着草气和铁锈味吹进来。沉时安靠在车门边,看着窗外那些变形的树影和掠过的废弃仓库。 最后停在一幢看上去废弃的三层楼前,铁门内院积了不少杂物。 看门的是个穿背心的男人,晒得极黑,正蹲着抽烟。见到沉纪雯,立刻笑着招手:“大小姐,好久没来了。” “带个弟弟来玩。” “啊——”男人眼神往沉时安身上扫,眼神从他脚扫到头顶,打量藏在客气笑容底下,“来练练?今早刚有人打过,枪还热着呢。” 楼上隔出一小块射击房,用厚木板和沙包围成,光线昏暗,空气混着油渍和陈年火药味。墙上钉着几个破靶纸,有几个弹孔边缘还烧着黑。 她从木箱里挑了一把Samp;W M10左轮手枪,那是六发的老款点38特种弹,几十年前英国警察用过,后来很多留在地下市场。枪身发暗,保养得不算好,但还能用。 “第一次就用这个。”她递过去。 他接过时,感到一股比想象中重的冷硬。金属的重量从掌心坠下来,像抓着一块密实的铁。 她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拉住他持枪的手腕,往下一压:“别抬那么高。” “腿张开点,右脚后撤半步,身体重心放前,不然后坐力一震你人就要摔回去。” 他依言调整姿势,眼前的靶纸被拉到五米外。 她侧身看了看,点头:“可以。上膛。” 他略显生硬地打开弹巢,照着她示范的样子推进子弹。 每一枚推进去的瞬间都带着细微的“咔哒”声,在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记住,这不是在电影里拿来耍帅的东西。”她一步退到侧后方。 “手不要抖,拉扳机的时候别闭眼。” 他点头,戴上耳罩,抬枪瞄准。 呼吸慢了下来,世界变得极静。只有他手中的金属和前方的靶纸。 第一发扣下时,突如其来的轰鸣像一记爆竹炸在耳边,枪口抬起的瞬间,力道猛得让他下意识退了一小步。 右肩一震,掌心发麻。 他没出声,也没有马上放下手,只愣了一秒,把抬高的枪慢慢压回原位,像要确认刚才那一下是真的。 他的眼睫在微微颤,呼吸重新变得重了些。 他摘下耳罩:“后坐力比想象的大。” “人人第一次都这样。”她走近看靶纸,轻笑一声,“你还不错,至少没打到隔壁。”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再来。”她说。 第二发他明显更稳了些。手腕微调,身体前倾,子弹打在靶心外一圈。第三发,几乎正中红心。 “你比我学得快。我刚开始打的时候,前五枪都不知道自己在瞄哪儿。”她笑着说。 沉时安耳尖微微发红,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在那儿练了一整个下午,没人催,也没人来打扰。指节被火药熏黑,手心发热。 直到把枪重新锁回木柜,他才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动了一下。 出门时天还没黑,天边挂着一线紫红的光。沉纪雯伸个懒腰:“走吧,晚上吃烧鹅。” 沉时安跟着她走出去,脚步慢半拍。 他没说累,也没说兴奋,神色不动地赶了两步走到她身侧,脚步控制在同一个频率。 他觉得这一天过得像梦。 他没有规划,也没有准备,只是她说“走”,他就跟上了。 假期第四天,他们出海。 “你以前钓过鱼?”沉兆洪穿着一身深灰的休闲服,风镜挂在领口,从后视镜看了眼沉时安问道。 沉时安摇头:“没有。” 海面像被打碎的镜子,阳光在波浪间跳跃。 风裹挟着盐粒黏在皮肤上,沉时安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尝到淡淡的咸涩。 小型游艇停靠在码头,是沉兆洪的私人船。甲板干净,有专人打理,看得出常有人来。 “这时候黑立最多。”沉兆洪戴着墨镜站在船头,“今天给你上个课。” 船开出港口,浪慢慢起伏。 沉纪雯在船尾晒太阳,拿本杂志遮脸。 “子线要比主线细两号。”沉兆洪捏着透明的钓线在光线下转动,“这样断了只会损失钩子。” 他在甲板中央蹲下,教沉时安绑线、调漂,怎么看水色、辨鱼信。他一边教,一边缓慢地说着话。 “钓鱼和做人是一样的。”他说,“你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放,不能硬来。” “鱼急了会挣断线,人急了会翻船。” 沉时安一边听,一边认真操作。 他反应快,也肯用心,不到半小时就能稳稳地把钩抛到指定的位置。阳光晒得他脖子发热,掌心都是汗。 日头偏西时,他钓到一条大的,足足用了十分钟才拉上来,胳膊被鱼挣得发酸。 鱼被拖出水面时闪着灰黑色的光,像一块湿滑的石头,在空中挣扎了一秒才重重摔进甲板桶里。 沉兆洪看了一眼,点头道:“有得教。” 晚餐是用船上的便携燃气灶做的豆腐鱼汤。 沉纪雯皮肤晒得红红的,鼻尖上浮着细小的汗珠,脖子上黏了几缕头发。 她走过来尝了一口,笑着说:“还不错嘛。” 沉时安没接话,只低头慢慢喝汤。 汤有点烫,他舌头碰到一点,动作顿了顿,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吞下去。 其他日子,他们没有安排具体活动。 只是随便走走,看展、逛街、吃饭,看起来就是一对普通姐弟。有一次等电梯时,沉纪雯在镜子前绑头发,他站在她身侧,两人影子贴在一起。 她头发一甩,发尾扫过他脸侧。他没躲,只是眼神轻轻动了一下。 “你以后想学什么?”她问。 “没想好。”他说,“总得先看我能活到几岁。” 她被逗笑,眼尾弯弯的。 假期最后一天,他们回到中环的房子里。 早餐时间早已过去,她的房门仍旧紧闭。沉时安将她那份重新盖好,把厨房收拾干净后回房看书。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沿着窗台线爬进屋子,却始终没听见她起床的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放下书,走到她房门前,抬手轻轻敲了两下。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几下,这次力道稍重些。 门“咔哒”一声开了。 沉纪雯穿着真丝睡衣,头发乱得像刚从枕头里挣脱出来,眼神迷离,眉头紧皱,声音也带着明显没醒透的沙哑和不耐:“干嘛?!” 一副十足的起床气。 沉时安微怔,低声解释:“……不是想打扰你睡觉。只是……快十一点了,我有点担心。” 她愣了快一会儿,像还没完全理解他的话,反应慢了半拍才转头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嘟囔一句:“我把闹钟按掉了。” 她抬起手,胡乱挠了两下头发,动作慢腾腾的,过了几秒才懊恼地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凶你。” 他说没关系。 其实确实没关系。他也没真的介意。 她看上去还没完全清醒。 靠在门边,眉眼里带着点刚醒的倦意和懒散,睡衣的领口垂着,露出一点皮肤的光泽,整个人还带着一点温热的、从梦境里带出来的气息。 他看着她,心里生出一点几乎说不清的情绪。 那种他原以为只属于沉乐琪的、骄纵刁蛮的小姐脾气,原来她也会有,只是不在人前露出来。 而这一面,只有他见到了。 他没有表露什么,只是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去帮你热早餐。” 转身的时候,嘴角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那动作短得几乎称不上是笑,只有一瞬间被压下去的、控制得很好的情绪。 第二十一章生长 沉时安最近睡觉总是不安稳。 不是梦多,是疼。 像有人拽住了腿骨两端,想把从膝盖往下拔,又不肯一次拉断,只一毫米、一毫米地扯。 骨头先是发热,像泡在温水里,没多久就涨起来,连着肌肉一块儿绷疼。 最明显的是小腿后侧。 一动就抽筋,像是肌腱自己在叫疼,大腿的皮肤上已经被扯开好几道发白的裂纹。 夜里翻个身,他就被那股细细密密的酸楚惊醒,只能睁着眼发呆,等那种疼过去。 他已经从“陈安”变成“沉时安”快半年了。 这段时间,他第一次不必为活着焦头烂额。 三餐稳定、睡眠规律,营养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要好。 他的身体像是忽然被解开了束缚,开始猛烈生长,仿佛要把过去的亏欠一口气补回来。 体重上去了,手臂也逐渐有了肌肉。声音也变得低哑,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公鸭嗓。 所幸他本就话少,至今还没人察觉。 身高是最先显现的变化。 他穿着入学时才配的校服,裤脚一天天变短,露出的袜子越来越多。 他不动声色地一格一格松着皮带,想让裤腰低一点,把裤脚往下拉,但再松下去,裤子就要掉了。 他心里清楚,迟早得去换新的。 但眼下有更迫切的难题。 他老是饿。 那种胃里空得发冷、脑子都嗡嗡作响的饿。 像是身体每长高一毫米,就要吞掉一顿饭的热量。 沉纪雯定的餐分量是按两人标准算的。 一开始够他吃,甚至偶尔吃得有点撑。但最近不行了。他下午还没放学,肚子就饿得开始叫。 晚上更难熬,一顿饭下肚没撑多久,就又觉得饿了。 他试过忍,可总是睡一半就被饿醒。 这种饥饿的感觉让他恍惚。 似乎自己又回到了九龙城寨。 那些灯光昏暗、充满霉味的日子里,靠着白菜剩饭过活。 他知道那只是身体的记忆,但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特别是面对沉纪雯。他不好意思跟她提,自己悄悄在附近超市买了几袋打折面包,晚上饿了就吃点。 今晚他尤其饿,不知不觉就把一整袋面包吃完了。 喉咙被干得卡住,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打开冰箱拿了瓶水,一口口灌下去才咽了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中午放了学回家,沉时安和往常一样回房间学习,直到傍晚,门被轻轻敲响。 他马上放下书打开门。 “今晚二叔请去镛记吃饭,我让酒店那边不用送餐了。”她扬了扬下巴,“走吧。” 沉时安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他并不热衷与沉家人接触,但也没表示出来,只点了点头:“好。” 他换了身衣服,穿了那条城寨捡的旧运动裤。 裤子又宽又长,原本是偏大的,但很舒服,就一直带着,现在倒也合身。 饭店离得不远,他们走了二十分钟就到。 中环傍晚的风带着微微的潮气,天光还亮,街边行人匆匆,偶尔有出租车从身边掠过。 走在斑马线前,沉纪雯忽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些惊讶:“你最近是不是长高了点?” 原本是比她矮大半个头的,现在仔细一留意,感觉快和她差不多高了。 沉时安抿了抿唇,耳尖有些发烫。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声音有些低沉:“嗯。” “声音也好像低了些。”她没看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继续往前走。 进了包厢,沉兆华一家已经到了。 “二叔,二叔母。”沉纪雯落落大方地开口。 “堂姐!你坐我这边!”沉乐琪一看到她就兴奋地招手,一把推开坐在她左边的沉时杰。 她动作有些大,手不小心蹭到一点茶水。 旁边的沉时明皱着眉头扯过她的手帮她擦拭。 沉时杰被推得踉跄一下,瞪了她一眼,但还是乖乖起身让位:“堂姐。” 沉纪雯笑着走过去,身后的人才慢半拍地显出身影。 沉时安略微垂着眼,视线避开所有人的直视:“二叔,二叔母好。”也跟着坐到了沉纪雯旁边。 沉乐琪顿时不太乐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也没开口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沉时安没理她,自顾自低头拿起热水壶,给沉纪雯和自己烫碗。 王美琳抬眼看了一眼沉时安,又笑着看向沉纪雯,语气不动声色:“哎呀,纪雯你这孩子就是心软,去哪儿都不忘带着人,真是有你妈妈的风范。” 沉纪雯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方便的。” “好饿啊——”沉时杰忽然长叹一声,用筷子敲了敲碟子。 “你大伯很快到了。” 沉兆华睨了他一眼,沉时杰立刻坐直了身子。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 “没让你们久等吧。”沉兆洪走了进来,穿着普通的休闲装,眼神一如既往地沉着,看不出情绪起伏。 “大伯。”三个孩子异口同声,整齐地起身问候。 “没有,刚开不久。”沉兆华也起身迎了过去,将他请到旁边的位置落座,同时朝服务员挥手示意开始上菜。 “爸爸。”沉纪雯朝他点头,神色亲昵。 沉时安微微一顿,随后低声道:“爸。” 菜很快上齐,摆了满满一桌,沉兆华说:“来个人头饭。”便招呼大家起筷。 “这家烧鹅很有名的,特别好吃。”沉纪雯见沉时安只顾着埋头吃白饭,轻声开口。 “…好。”沉时安应了一声,伸手夹了一块烧鹅。 确实很好吃,皮脆肉嫩,酸梅酱中和了油脂,让他忍不住夹了第二块。 “再来一碗白饭!”沉时杰对一直侯在包厢里的服务员说。 沉纪雯目光扫了一眼沉时杰,看到他已经吃了两碗饭,忍不住轻轻扭头问沉乐琪:“时杰最近都这么能吃吗?” 沉乐琪看着弟弟翻了个白眼:“是啊,发育的男孩,看到他吃我都饱了。” 沉纪雯一顿,看向一旁的沉时安。 他碗里的米饭早空了,但却没有像时杰一样叫加饭,依旧安静地夹着一些桌上没什么人动的菜吃。 这时,服务员正好端着沉时杰的第三碗饭进来,沉纪雯轻声叫住她:“这里也再加一碗。” 沉时安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夹菜的动作逐渐收紧,他低垂的眼睛微微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沉纪雯看着他,声音柔和:“吃不饱要说,知道吗?” 沉时安沉默了几秒,眼神微动,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新的米饭很快端上来,他埋头吃着,耳边是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混杂着筷子碰碟的清脆响动。 沉兆洪兄弟正在讨论新开的会所的装修细节,材料预算、人手安排,沉纪雯微笑着听沉乐琪聊着最近在《Myojo》杂志上看到的日本男团。 “SMAP那个中居正广,还是蛮好笑的。”沉乐琪捂嘴笑:“我喜欢木村那个,长得帅死了。” 他们聊得热闹,没人注意沉时安又把碗吃空了。 他低头看了看空碗,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轻轻招手,朝服务员低声道:“能不能再来一碗?” 服务员礼貌地应了声“好的”,转身朝后厨走去。 这一顿饭,沉时杰吃了五碗,他吃了六碗,沉时明也加了几次饭。 到最后,菜都被他们扫光了。 沉兆华看了一眼桌面,笑着招呼服务员:“再加两个菜,年轻人长身体。” 饭后,两人并肩往回走,沉时安感到胃里暖暖的,像是身体的空洞终于被填满了。 翌日一早,沉时安准点起床,开门去接早餐。 不过今天的分量似乎比以往多了一点。 点心蒸笼比平时多了一笼,粥也换成了大号的瓷壶装。 沉纪雯也起了,披着一件宽松的家居衫走出房间,朝他笑了笑:“我让酒店改成四人份的了。以后你要洗的碗可就多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一点调侃。 沉时安原本有些紧绷的神经顿时缓了下来。 他有些羞赧地抿唇,“其实我有点白饭和汤汁就够了。” 他知道这家酒店的餐饮并不便宜。 她的钱完全可以花在更轻松的事情上——买衣服、看电影、或是约朋友去喝下午茶。 他其实自己也有积蓄,但他没开口要求自己付钱,这只会让她不高兴。 “汤汁怎么够蛋白质?”沉纪雯坐下,夹了个虾饺,咬了一口,含糊地说,“你要是以后长不到一米八五,不就得怪我喽。” 沉时安正低头盛粥。 听到这句,他停了动作,抬起头看她一眼,眼神有些认真地说:“永远不会怪你。” 沉纪雯被他的认真逗笑,没再说什么。 餐桌上蒸汽氤氲,窗外的光慢慢亮起来,照得他眼睫下的阴影都温和了几分。 第二十二章蛋糕 放学,沉时安站在学校大门口,手插在裤兜里,背着书包,一脸淡漠地等着。 今天沉纪雯有校内社团会议,比平时晚了半小时,他就站在门口等她。 等得久了,身边人潮换了一拨又一拨,几个同年级的女生低声说笑从他身边路过。 “刚才林浩来找沉纪雯,看起来又帅又体贴,好登对啊——” “但是我感觉没有男的能配上她的,我要是男的我也会爱上她。” “你别想了,排两圈都轮不到你。” 沉时安垂眼看着脚下爬过的蚂蚁。 林浩,高年级的学长,很出名。 家境好,运动好,头脑也不错。是追沉纪雯的人里最常被提起的名字。 他正想抬脚碾死那只蚂蚁,余光却看见沉纪雯从教学楼那头走出来。 他站直身子,朝她看去。 她校服穿得利落冷淡,头发扎得整齐,走到他面前点了点头。 “走吧。” 他应声,一起并肩朝家走。 一路上他们都不太说话。 沉纪雯平时话就少,除非有什么要叮嘱的,他也习惯了。 今天她却忽然转头问他一句: “这周末双休,你要不要出去走走?一直待在家里闷坏了吧。” 沉时安低头拆水瓶标签,笑了一下:“不用。我有作业。” “你作业永远写不完。”她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揶揄,“真不像个十四岁的人。” “你也不像十六的。”他回过去。 两人相视一笑。 红灯亮起,他们站在人群中等待。 沉时安没看她。 他眼神略微偏斜,从玻璃上映出她的倒影。冷静,不苟言笑,站得笔直。 他突然想到刚才那几个女生讲的——林浩看起来体贴。 他看不出哪里体贴。沉纪雯没有需要别人体贴的部分。 这天周六没课,沉纪雯依旧习惯晚起。 自从他住了进来,每天早餐都有人接,她周末就不再早起了。 沉时安吃过早餐,就坐在书桌前写功课。 书桌正对着墙壁,一整面都贴满了他自己的笔记和计划表。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时间,还未到中午送饭的点。 打门,是个有些眼熟的面孔。 “嗨。” 林浩笑着打了个招呼,穿着便服,看起来比在学校成熟了几分,皮肤白净,衣着考究,手上还提着一盒西点,“纪雯在吗?” 沉时安没说话,只微微侧了下身,让他进来。 “她在房间里。” 林浩走进去,脱了鞋,把那盒东西放到餐桌上,然后随口说:“你就是时安吧。昨天她说想吃这个,我顺路买来。” “你哪来的钥匙?”沉时安忽然开口。 林浩动作一顿,转头看着他,语气温和:“没钥匙,是她说你会在家,要我过来的话直接敲门。” 他“哦”了一声,走向厨房倒了杯水给他。 这时沉纪雯听到响动从房间里出来,穿着居家衫,头发披着,脸色不浓不淡,带着一点他熟悉的未消干净的起床气。 沉时安下意识扫了林浩一眼。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慵懒。 “早,”林浩站起来,笑着把东西拿过去,“你上次说想吃这家的芝士蛋糕,我顺便买了。” “谢谢。”她点点头。 没有拒绝。 沉时安放下水杯,朝林浩点了点头,回了房间。 房门一关,他靠在椅背上,盯着贴满笔记的墙壁,一动不动。 中午叁人一起吃了饭。见林浩来,沉纪雯打了电话让酒店多加了一份。 餐桌上没有人多话。 沉纪雯今天起得有点晚了,早餐都没吃,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只端着饭碗慢慢吃,也不怎么夹菜,吃了半碗饭她就说饱了。 沉时安正要放下筷子拿她的碗,一旁的林浩却速度更快。 他自然而然地拿过沉纪雯的碗把剩下的半碗饭倒进自己碗里,笑着对她说:“饱了就不要勉强,我来帮你解决。” 沉时安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他看向沉纪雯。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拍了拍林浩的肩膀说“那拜托你了”。 然后起身回房间。 餐桌上只剩下他们俩。 林浩吃饭的动作斯文,姿态优雅,看得出良好的家教素养,和他是不一样的。 沉时安收回手,把筷子搁回碗上。 饭吃得不多,却忽然觉得撑。 林浩没有察觉气氛有什么变化,还随口问他:“你也喜欢吃这家菜?味道还不错吧。” 沉时安点点头,说:“姐姐挑的。” 饭后,他收拾碗筷进厨房,沉纪雯换好衣服从房间出来。 她穿着一件浅杏色衬衫扎进卡其色长裤里,妆容清淡,头发卷成大波浪,戴了一对细圈耳环。她站在玄关前整理包里的东西,确认是否落了什么。 林浩站起来,走到她身旁,说:“东西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她点头。 他伸手去拿她手里的包,她也没有拒绝。 沉时安站在厨房门边,看着林浩站在她身后,替她把手腕上的表扣好,又顺手替她理了理后颈的发丝。 沉纪雯转头和他说了句什么,声音不大,听不清。 林浩低头应了,嘴角弯着。 打开门,沉纪雯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们出门了。” 沉时安点头:“好。” 门关上的时候,他仍然站在那里,仿佛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走回客厅,拉开落地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两人并肩下楼的背影。 林浩走在靠马路的一侧,斜着身子替她挡风。 沉时安回过神,放下帘子,转身准备回房,却在路过茶几时停下了脚步。 那盒蛋糕还在。 他低头看了一眼盒子上的名字,是湾仔那家新开的甜品店,他之前路过几次,平时排队都得半小时起步。 沉时安沉默地看着那盒蛋糕,指腹在盒子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打开盖看了一眼。 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里面是六块整齐码放的芝士蛋糕,颜色干净,表面撒着一层细碎的糖粉,还有浅浅的焦纹。 将盖子盖好,又确认了标签上写着“需冷藏保存,最佳食用时间48小时内”。他站起身,把蛋糕拿到厨房,小心地放进冰箱里。 他关上冰箱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轮廓映在冰箱门上。 影子模模糊糊,像水面上的倒影,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开。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沉时安转过头,回了房间,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 过了几分钟,他伸手拿起一本资料书,翻到中段,重新开始投入。 第二十三章界外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 他的书翻了一半,笔记摊了一页,字迹工整。 只是到了傍晚六点多,他拿笔的动作慢了下来。手腕酸胀,眼神发涩。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听到门铃响起。 他站起身去开门,是来送餐的酒店服务员。 对方笑着打招呼,把两人份的餐盒整整齐齐摆放好,又收走了中午的餐具。 “今天只有你在家?”对方随口问了一句。 沉时安“嗯”了一声,低头签字,没解释什么。 送走服务员,他又回到房间继续看书。 当时针指向十点,他才意识到她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他眨了眨眼,起身走到餐桌旁坐下,打开晚饭开始吃了起来。 饭菜已经凉了,他也没有热,就这么安静地一口一口把饭菜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洗完澡,换上干净的家居服,坐在客厅翻书。 电视开着,画面闪着光。他没怎么看进去,只是想让这个屋子里有点声音。 他躺到床上时已经快凌晨一点,房间里很静,他盯着天花板很久,脑袋里空空的。 沉纪雯一直就不是会一直待在家的人。 她朋友多,也会回太平山那边。 中环这套房虽是她最常住的地方,但她从没真正属于哪里,也没真正属于谁。 今晚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不知为什么,沉时安却一直没睡好。 他凌晨两点还在翻那本看过无数遍的金融书,第二天早上五点又醒了。 没有梦,也没有失眠,只是醒了,不困。 他起来喝水,站在阳台望了会儿远处天色未明的中环高楼,天边灰蓝一线,像薄冰一样冷。 接下来的周日,沉时安吃过午饭,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洪兴会在土瓜湾的老楼里有间办公室。 楼很旧,墙角都有水渍,门口贴着“货运代理公司”几个斑驳的金字。楼下是杂货店和赌档,空气里混着油烟、香烛味,还有港口潮湿的咸水味。 熟悉的味道。 他没觉得难闻,反而隐约有点安心。 他推门进去,避开楼梯下蹲着抽烟的两个中年男人,走上叁楼。 空调嗡嗡作响。角落放着几箱未拆的纸皮箱,中间摆了张旧会议桌,桌面被烟烫出几个黑点,一盏吊灯摇摇晃晃地亮着。 桌后坐着的是“阿权”,一名负责仓储与流通的中层。他叁十出头,眼神漂浮,说话带点鼻音。 见沉时安来了,立刻站起来,拿纸巾匆忙盖住桌上那个透明小袋,口中笑道:“安哥来了,昨晚没睡好啊?” “嗯,有点作业。”他淡声回答,把书包搁在沙发上,“今天有新货吗?” 阿权笑着递来一迭资料:“上午刚到的,核一下数吧。” 沉时安坐在那把松动的转椅上,熟练地接过清单。 他没说话,低头翻看,眉眼里一如既往的专注冷静。 这是他的工作之一——清点货品、审核运单、核实账目。 所谓“货”,大多是染了色的高纯度海洛因,伪装成中药粉、奶茶包、塑料粒、甚至儿童玩具,藏在集装箱、港口转运车与手提行李中。 “这一批是从吉隆坡转过来的。比预计晚了一天,但纯度高。” 瘦男人递来一个数码相机,屏幕上是白色粉末散在试纸上的照片,像素不高,但能看清。 “那边用的是老线路,回扣打得很足。” 沉时安点点头,记下纯度数值,动作利落地戴上一次性医用手套,拿过秤和一包拆封样本称重。 空气中飘着细微的粉尘味。 “还剩几票?”他问。 “这周有五票,一票是华公那边签的,另外四票我们自己管。”阿权顿了顿,看他神色,“六记说,下月你可以接触帐本主审了。” 沉时安没表情:“他说的?” “嗯。” 他没继续问。 手边的样本称完,他将纸张迭好归回文件袋,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声音细碎干脆。 他习惯以这种方式结束一个流程。 沉时安站起身,走到内间办公室,里头锁着另一本机密账本与客户名单。 钥匙他有。他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一个能接触双账系统的人。 拉开抽屉,翻出当月账本。 他坐下,一页页翻查,边看边在脑中过一遍流通路线与利润分配——仰光或金边转九龙,九龙到元朗,元朗到蛇口,过海的一票要过五道手,每道都吃。 表面是一层层物流公司,底下是跑单仔、船务行、关口协调员。他全都熟了名字和编号,有几个人还是他自己提上来的。 沉时安笔下的勾划动作很轻,像是圈定一条无声的命脉。 这才是他的世界。 安静,秩序分明,等级明确,逻辑清晰。 他拥有绝对的掌控。 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被体谅,也没人会随便走进他的空间。 不像昨天。 不像沉纪雯。 他不是在嫉妒林浩。他比林浩聪明、冷静,心硬得多。 手里还握着那瓶矿泉水,他看着水珠在瓶身上滑落,突然出神。 林浩也买水。买蛋糕、买饭、说不定今后还会她一起上下学。 他皱了下眉,仿佛自己不小心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东西。 他很快拉回注意力,把那瓶水丢进一旁垃圾桶。 第二十四章游学 街角的霓虹灯开始亮起,一排摊档刚拉开铁帘,烟火味混着汽油味,漂在半空。 沉时安背起书包走出土瓜湾的老楼,走过一排排还没卸完货的货车,拐进地铁站。 阿权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拒绝了,走在路上脑子里还在转着下午那笔账——一批货临时改线,标注人却空了名字,得回去查。 晚上七点半,沉时安回到中环,一出地铁口,远远地就看到大厦楼下站着一个人。 是沉纪雯。 她穿着简单的无袖衫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低马尾,妆容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 不是昨天出门的衣服。 他脚步顿了一下。 “这么巧,晚上吃了吗?”沉纪雯也看到了他,朝他一笑,随口打招呼道。 “还没。饭应该送到了。” 沉纪雯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向电梯。 吃过饭,沉时安回房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手上拿着本书,照例坐到沙发另一头。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抱枕,没有说话,只有电视里传来声音。 “林浩……”他忽然出声。 “嗯?” “是你男朋友?” 她转头看他一眼,没有否认。 “我们在交往。” 沉时安点了点头,语气也平静:“哦。” 之后他没再说话。 电视里是广告,一个笑得过头的女主持正在介绍洗衣粉。 他盯着书页的一行字,却一个字都没读进去。 林浩再没上过门。 那盒芝士蛋糕搁了两天,沉纪雯吃了一块,剩下的都进了他的肚子。 她平时就不太爱吃甜的,只是想尝个鲜。 两人交往的消息没多久就在学校传开。 沉时安听得多了,也懒得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编的。 “昨天沉纪雯还去看林浩打篮球了!” “我也看到了,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去看人打球!” “没有啦,她也会去看陈敏君她们的女子赛啦,不过我还是觉得林浩配不上她。” 沉时安抬头看了一眼,是上次在校门口看到的那个女的。 “沉同学,你考虑好了吗?” 老师的声音将他拉回。 他收回视线,看向桌上的海报。 “学校鼓励这类活动,对你以后发展很有帮助。”老师顿了顿,“你这阵子进步明显,我觉得你应该试试看。” 海外游学。这种有钱少爷小姐的活动,他既没钱也没时间。 “谢谢老师,”他礼貌拒绝,“我考虑清楚了,还是不报名了。” 老师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确实努力,进步也快,但他的努力里缺乏一种方向感,像是只顾往前跑,却从不抬头看路。 本想着这次游学能让他打开一道门,说不定能激起他对未来更多的期待与规划。 但眼前这孩子显然连门槛都不打算靠近。 “好吧。”老师收起报名表,“如果改变主意,截止日期前还是可以再来找我。” 沉时安点了点头,站起身离开。 中午吃饭的时候,陈敏君说起这件事。 “你们听说那个海外游学吗?我们以前都没有的,只选二十个人。” “什么游学?”沉纪雯问。 “就是暑假组织学生去英国啦,说是参观名校,住寄宿家庭那种。”陈敏君皱着眉把西兰花挑出饭盒,“中二到中四,不关我们事。” “哎,不就是出国旅游,谁要跟老师同学一起去啊。”周淑娴对此毫无兴趣。 陈敏君也点点头。 去玩还是和朋友去才有意思。跟着学校去又要守规矩,还要多花钱。 她用手肘碰了碰沉纪雯说:“你今年暑假打算去哪里玩?” 沉纪雯还在想着刚才提到的游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你说什么?” “她问你今年暑假去哪里啦,”周淑娴撑着下巴看她,“要么我们一起去新西兰避暑吧,我都快被香港这鬼天气热死了!” “我觉得不错!”陈敏君举手赞成,“我妈上次去说那里羊比人多,超安静,风景也好。” “好啊,加我一个。”沉纪雯笑了笑,点了点头。 她的暑假,向来由她自己安排。 父母不在意她去哪里,只要安全,花多少钱都可以。 放学时阳光被高楼挡了一半,洒在行人道上斑驳破碎。两人并肩走着,一前一后地过了天桥,鞋底踏在混凝土上的声音单调而清晰。 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她忽然开口。 “中午我听她们说学校这次游学的事,你知道吗?” 沉时安点了点头:“老师找我说过。” “那你打算报吗?” 他摇头,没有多解释。 她嗯了一声,停了几秒,又轻轻说:“其实挺不错的。去英国看看外面的学校,还能跟那边的学生交流,对你以后要选专业也有帮助。” 沉时安偏头看她,眼神没什么情绪:“我没打算出国。” “但将来有没有可能,不是你现在能确定的吧?”她笑了一下,语气不带逼迫,“你那么喜欢看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挺好。” 他没回话。 “姐姐以后会出国吗?”他忽然问。 “今年读完中五就去英国。”她答得自然。 路边有一块松动的砖角,沉时安脚踢上去,差点踉跄一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很轻:“报名费很贵。” “我出。”她说得很快,没有停顿,“你别有压力,我就当给你提前过生日。” 他没说话,捏着书包背带的手在指节处轻轻收紧。 几步之后他才问:“推荐信呢?” “我写。” 他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没出声。 他们走进大厦巷口,风吹起她的发梢,扫过他的脸。 他低声说了句:“不一定轮得上我。” “那就试试看。”她笑了一下,“不试,怎么知道。”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沉时安看着数字缓慢地往上跳,胸口却像压了块不知名的东西。 他知道她是真心想帮他铺一条路。 她一向温柔、体面、得体,从不会强迫他。 她的好,从来都让他无从拒绝。 但这条路不属于他。 电梯“叮”一声停在他们的楼层。 门打开前一刻,他小声说了句:“那你别写太夸张。” 沉纪雯转头,嘴角抿起一点笑意。 “放心,我写得很真实。” 门开了,光从走廊里透进来。沉时安跟着她走出去,走得不紧不慢。 他心里清楚,她写得再真实,那也不是他。 第二十五章噩梦(微h) 自从胃口被彻底打开,沉时安的身高就像淋了春雨的竹笋,拼命往上窜。 他不得不再次去登记订购校服。 这年纪的男孩都在长个儿,管校服采购的老师对此早见怪不怪,只是打趣了一句:“以后要高过任达华哦。” 他的脸型也开始发生变化。 稚气在骨架拉长中逐渐淡去,轮廓变得清晰,眉眼间那种少年未脱的倔意,倒反衬出一种冷静的锐利感。 他的睫毛很黑,眼睛原本就不小,戴上无框眼镜后,整个人多了种矜持却不能忽视的吸引力。 走廊、楼梯、礼堂,偶尔有女生突然笑着和他搭话,语气熟稔得像早认识许久。 他每次只是点头、不答、不看。 他的沉默成了一种让人更想靠近的姿态。 也有女生绕远路在他课后必经的天桥等,送饮料,塞便条纸条,甚至趁人少时说:“我喜欢你很久了。” 他没接,只低头扫了那女生一眼。 她脸红得厉害,却没有退开,反而更靠近一步,带着鼓起勇气的笑。 他转身走了,语气冷淡地说:“你不知道我做什么的,不要太蠢。” 他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被当成一个可以谈恋爱的“异性”、一个“男生”去看待。 可她们不过是看着一副外皮就上赶着贴近,没人想去看他身后是什么。 那晚家教补习得晚了,结束是将近八点。 沉纪雯已摆好晚餐,屋里灯暖,饭桌上铺着两套餐具,她在餐桌前倒汤。 他走过去,洗了手,坐下吃饭。 沉纪雯吃着交代了句学校那边游学已经排名单了,让他明天记得去办公室填表。 “还有记得找个时间去办护照。” “好。” 饭后她像往常一样去沙发上坐着翻时尚杂志。沉时安没跟过去,洗澡,回房,上床,熄灯。 窗帘没拉严,楼下广告牌的光透进来,斜斜一束,打在墙上。 他很累。身体像被水泡涨了似的,四肢微酸,脑袋发胀,意识刚一松,就跌入了梦里。 梦境来得毫无征兆。 他坐在沙发上,夜深,电视是静的,只有光。 沉纪雯靠着他,头枕在他肩上,长发落在他手背上,有点痒。 他低头看她,她闭着眼,睫毛轻颤。灯光让她皮肤泛着一层柔亮的白。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却被她握住。 她睁开眼,对他说话,声音极轻,但他听不见内容,于是倾身靠近,她没有退开,反而更贴近一些。 她的唇碰到他下巴的位置。 像电流,一阵轻颤窜过脊背。 他想推开,却被她拉住。 她的手温热、滑腻,穿过他指缝,又滑到他肩上,像有什么在他皮肤下烧开了,眼前是一片柔光。 他终于不再克制,用力抱住她,感到一片湿滑温暖,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吻,还是别的。 他只知道梦境在那一刻完全溢出理智,像溃堤的水。 然后他醒了。 呼吸还在发颤,额头全是汗,睡裤洇湿一片。 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整整十分钟没有动。被子半滑到地上,空气像一整块石头压在他胸口。他终于起身,去了浴室,用冷水洗脸。 他没有惊慌。但心跳异常沉重。 他一直以为,自己那点情绪只是对她的依赖,是记事起第一次被温柔对待的占有欲。 他对林浩的那点在意,只是出于不想别人抢走姐姐的小孩心态。 可这个梦告诉他,不是的。 隔天晚饭,他早早吃完就回房了。 沉纪雯问他要不要一起看《超级掌门人》,他说不。 他说太累了,得复习。 后面几天都是如此。 他再没坐过那张沙发。他怕靠近她,怕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怕她靠近时手臂无意蹭过他。 他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搞错了所有认知。 他开始回忆来沉家起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靠近,想从中找出一点“她也可能如此”的证据,却什么也找不到。 她从来只当他是弟弟。 她从来没想过,他可能已经不再是弟弟了。 然而意识难以受控。 沉纪雯今天洗澡比平时更早些,洗完踩着拖鞋到厨房倒水喝。 她穿着淡杏色丝质睡袍,边走边用毛巾擦干头发。 身上那股香气,是刚洗完澡时特有的那种,温热的水气还附在皮肤上,混着洗发水味道,在空调房里散得很慢。 沉时安正巧要上洗手间,他刚打开房门,那香气便像一道隐形的雾扑面而来。 他脚步顿了顿,眼神下意识扫过去。 她没注意他,只是把头发撩到一边走过客厅,暖黄灯光映着她白皙的脸,脖颈到锁骨那一小段曲线,在灯下若隐若现。 她擦头发时举起手肘,睡袍松松垮垮,腰带系得不紧,露出侧腰一点轻盈的弧度。 他垂下眼,没说话,缩回房,把门关上。 那香味却像是沾在鼻腔里,甩不掉。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整个人都像被焐热了。 翻书看不进去,听耳机也烦,索性把灯一关,眼睛闭上。 梦境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陷入一片浓雾。 他站在走廊尽头,窗外是雨。 他看见她朝他走来,身上穿的是他熟悉的旗袍校服,却比记忆中短了一截,也更薄。 裙摆打湿贴在大腿上,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微微凸起的乳尖。 她头发湿了一缕,贴在脸颊,眼神仿佛带着一点迷糊,又像是在笑。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他没有回答。 他看着她,像看着一场无法逃开的潮汐。 她走得更近,他闻到了她。 那香味比现实中更浓,像是在梦里也把他的理智一点点熔化。 她靠在他胸口,双臂圈住他,声音低哑:“你是不是在躲我?” 他想说不是,但喉咙像被堵住了。 她仰头吻他。 这一回没有迟疑。那唇是热的,带着不属于梦境的真实。 他甚至觉得,她也想要他。 他的身体被点燃,手不受控制地揽住她后背,像是要把她融进骨血。她的呼吸急促,指尖在他身上游走,温柔地握住他发疼的性器上下抚弄,身子贴得极近。 她柔软的身体、脖颈的香味、那种完全信任般的靠近。 梦里他毫无保留,深深地射进了她的身体里。 结束时她还娇嗔地看了他一眼说:“好烫啊。” 醒来时,他全身湿透,额头的汗冷得像从水里捞出。 下身依旧是熟悉的狼狈,那股热意过后只剩空虚。 沉时安再也睡不着了。 他进了洗手间,面无表情地清洗内裤。 他低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是空的,唇色泛白。 他忽然觉得胃里翻涌,像是羞耻、愧疚、还有某种说不出口的荒唐情绪一起堆在胸腔。 他终于承认,自己不是只想被她保护,借她在沉家站稳脚跟,他也不是只在意她的善意和怜悯。 他想掌控她的注意力、想独占她的身体,甚至想把她从别人手里拉回来,只属于他。 第二天,他像没事人一样布置早餐。 沉纪雯睡醒起床,冲他一笑:“早啊。” 他嗯了一声,不看她。眼神定在餐桌上,喉咙发涩。 她走近时,他身体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她说,“脸色很差。” “没事,”他说,“昨晚做了点梦。” “噩梦?” 他看了她一眼,没答话。 她一笑:“别怕,梦都是假的。” 他低头吃饭,手指捏紧筷子。 梦是假的,但他是实实在在地,从梦里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二十六章逃避 z u ij ile .co m 打那以后,沉时安刻意拉开了和沉纪雯的距离。 出门时走路会慢半拍,等她迈出一步他才跟上;坐在沙发上不再靠近,她有时转头看他,他就低头,装作在想作业题。 甚至连对视时眼神的停留,都变得极短暂而警觉。 他怕她看出什么,又怕自己在某一次接触中会控制不住。 所幸暑假将至,他没在这份情绪中挣扎太久。 还未等沉纪雯察觉他的异样,他就已经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飞往伦敦的飞机。 离开香港那一刻,他是真的松了口气。 游学团是观光和语言课穿插的形式,早上上语言课,下午参观,周末则是去较远的地方。 陌生的空气,陌生的环境,街道边低沉嘈杂的噪音,全都让他有种喘息的错觉。 他很久没这样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装成一个普通学生那样,跟着队伍走,听讲,拍照。 沉乐琪也在。 她对他完全无视,不看他一眼,仿佛不认识。 大概是怕同游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怕引来更多关于沉时安“真实身份”的猜测。 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觉得轻松。 几天下来,他只得出一个结论:沉乐琪真蠢。 不止外在那些装出来的姿态蠢,本质也空。 他对别人一向没兴趣,但她站在那里,光是笑,就能让他觉得无聊。 她这样的人,注定一辈子只能被人保护、被人安排。 队伍第一天集合时,沉时安远远看到沉时明也在,只朝他点了下头,然后就上前一把拽住正边走边自拍、差点冲上马路的沉乐琪,语气不客气地训了几句。 之后就没再说过话。他们彼此都不喜欢社交,这样就刚好。 这趟旅程对沉时安来说,就是喘口气。 不被气味、不被眼神、不被她的温柔影响。 不去想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哪怕只是几天,他也想重新做回一个干净的人。 很快行程过半,第八天是周日,阳光出奇地好。 大巴一路驶向牛津,沿途是大片金黄的田地与低缓的丘陵,空气干净得几乎带点微凉。 下车时已是上午十点,语言老师举着旗子,用英语介绍牛津的历史。记住网站不丢失:b ird s c.co m 沉时安走在队伍中段。 午后的光线落在石砖铺成的道路上,牛津大学的古老建筑错落于街巷之间,仿佛每一块石头都背着叁四百年的时间。 他没有特别认真听讲解,只是低头看着脚边的光影投在地砖上,忽明忽暗地移动着。抬头时,一座拱形回廊在阳光下像是静止的钟摆,肃穆又优雅。 他没想到自己会站在这种地方。 他以为这辈子不会有机会离开香港,更不会穿着校服,安安静静地走在这群人里,听人讲莎士比亚和牛顿。 有一刻他忽然想起沉纪雯,不知道她以后会到英国哪个城市、哪个大学读书。 念头浮上来的一瞬,他立刻低头,看向石砖间一只干瘪的树叶。 他弯腰拾起,又顺手丢进垃圾桶,动作利落而克制。 别想。 他在心里说。 原定下午五点返抵伦敦,但因为行程略有提前,负责带队的历史老师临时决定在中途停留一处。 老师在车上介绍着目的地。 “Boars Hill十九世纪末起便是文学与哲思的庇护地。现在是这牛津有名的富人区,建筑多建于维多利亚时代…” 车子拐上山道,树影交错地扫过车窗。 下车时阳光尚好,草地被晒得温软,风一吹便有青草气浮动在鼻尖。沉时安走得慢,落在队尾。几个女生跑着去找能拍照的角度,他绕开人群,踩进一片被黄叶覆住的林间小径。 在走出两条岔路后,蓦然停住。 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山坡上伫立着一栋建筑。 那是一座大得像庄园的别墅。 透过草坡与石墙,只能看到斜斜伸展出来的屋檐与灰白色的墙体,窗沿上爬满藤蔓,顶层有圆形拱窗,一侧像是延伸出去的玻璃花房。铁艺门紧闭在前,外边是整整齐齐的绿植。 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 他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也不记得曾在哪见过,却觉得有点熟。 那熟悉并不具体,只是眼前的静和安,像极了梦里偶尔闪过的画面。 风从他耳边穿过去。 他站了很久,直到远处有老师招手让他们集合。 他回头再看了那幢屋子一眼,然后转身往回走。草地被脚步压出的痕迹迅速被风抚平,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回到伦敦,已是过七点了。 沉时安在酒店附近吃过晚餐,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坐在床边看着房间墙上的挂画发呆。 是那种欧洲常见的水彩风景画。 色调明亮,用笔松散,画面中央是一幢带花房的别墅,背景是淡淡的山影和云霞。 他突然记起来了。 下午看到的那个庄园,和沉纪雯房间里挂的那幅画很像。 不是外形,而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宁静,以及一种阔达的自由,吸引人靠近,却又难以触及。 下午的熟悉感终于找到了源头。 他盯着挂画出神了好几分钟,起身下楼去了前台。 1996年,手机还不普及。大多数人仍靠前台、电话簿和城市地图解决出行。 他找前台要了一份伦敦观光手册,上面标了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的资料。 他打了个电话去汽车站。 那边接电话的速度不算快,但还算耐心。 “牛津?是的,今晚还有一班,九点整从维多利亚出发,大约十点半到牛津。” 沉时安问:“回来呢?” “十一点半后的还有两班,早的是十一点半,最后一班是凌晨一点十五分,到这边快叁点了。” 他沉默了几秒,说:“谢谢。” 挂了电话后,他看了一眼表——晚上八点二十。时间还够。 他穿好外套,从抽屉里拿了护照和钱包,背上双肩包出门。 酒店外是伦敦典型的夜街,街灯泛着柔光。坐了叁站地铁后,他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厅里,看着一群拿着旅行袋和旧牛津包的年轻人排着队,前往各自的方向。 牛津与伦敦之间的路,在夜里是另一副模样。 远处的农场房屋昏黄零落,偶尔能看到烟囱里还有火光。 沉时安靠着窗,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来回叁小时,只为了再看一眼一栋陌生的房子。 他不是个会做这种事的人。 十点叁十,汽车停进牛津的长途车站。 夜风比白天冷些,但人不多,街灯稀疏,车站边停着几辆黑色出租车。 白天是坐大巴的,沉时安不熟悉路,走到一辆车前。 “去Boars Hill。如果你愿意等我半小时,再载我回来,多少钱?” 司机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这个亚洲少年晚上一人跑到郊外。“去那儿要十镑,等你半小时…你给我五十镑吧。” 沉时安从钱包里数了下现金,一张五十,四张十镑钞票,还有点硬币,加起来不到一百。 游学还有一周,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四十可以吗?” 司机看他不像闹事的,也懒得磨,说了句“行吧”,挥手示意他上车。 到了Boars Hill,沉时安让司机停在路口,自己独自走向那片草坡。 四周安静,只听得见草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远远望去,那幢庄园的轮廓依旧清晰,斜屋顶,灰白墙体,拱窗里透着一点昏黄的灯光。 让人的心都安静下来。 他走近几步,站定。 风吹过,他双手插进口袋,站在远处仰头看着那几扇窗。 叁十分钟到,沉时安转身回到车上。 司机问他:“兄弟,你到底来干嘛的?” 他只是低声说:“看点东西。” 第二十七章负伤 回到伦敦,地铁已经停了,他沿着大路慢慢往酒店走。 凌晨一点的伦敦,夜生活正热闹。他路过一条酒吧街,几个醉醺醺的年轻人从门口摇晃着走出来,满街都是啤酒的味道。 他绕开他们,顺着街角继续往前走。 然而还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了马路对面两个熟悉的身影。 沉乐琪和梁昭君。 她们正被两个白人半拖半架着往前走,头发凌乱,衣衫松垮,脚步虚浮。 梁昭君几乎是整个人挂在对方身上,沉乐琪还撑着些意识,嘴里含糊地骂了一句什么,脚下一绊,男人咧嘴笑,把她捞起来按在自己怀里。 沉时安眸光微闪。 她们走路那种轻飘的姿态,他见得太多。九龙城寨那种夜里没人管的巷口,就经常有女人被灌药拖走。 他勾了勾唇角,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转头继续向前走。 走到红绿灯前,他脚步一顿。 他又想起沉纪雯。 她和这个堂妹是真的亲。 他见过她们互换首饰、低声说笑。 湾仔那次事发后,虽然沉纪雯没有维护沉乐琪,但沉时安看得出来,她并不希望他太过追究。 沉时安低头,长长吐了口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男人已经带着她们快要拐进巷口了。 他扫了一眼周围,路边施工围栏旁有一截断了的铁棍,被雨水和泥土裹着。他弯腰拾起,手掌握紧那段冰凉粗重的金属转身,向他们走了过去。 他走到过去时,她们已经被按倒在地上,两个男人正解开裤子往裤裆里掏。 沉时安用铁棍抵住其中一人的后脑。 两个白男回头,看见一个瘦削的亚洲少年站在夜色里,穿着普通,脸色冷淡地看着他们,又朝地上两个女人抬了抬下巴。 意思是要他们放人。 “滚。”被铁棍抵着的男人吐了口痰,根本没把沉时安放在眼里。 另一个人笑出声,快步朝他冲来:“你他妈找死。” 沉时安没动,直到那人扑到跟前,才侧身一让,铁棍挥出,砸在对方的膝盖上。 清脆一声。 那人吃痛大吼,抬手反抓沉时安的脖子。 他反应极快,身体下沉,两腿勾住对方膝盖,一撞一绊,男人重心失衡,往后摔倒。 另一个人回过神来,裤子还没提好就吼了一句,冲了过来。 对方人高马大,拳头带风。他反身躲避,但终究慢了一瞬,拳头砸在他脸侧,颧骨处剧痛一窒,整个人摔倒,半边脸麻木。 他咬牙站起,铁棍横过前臂,挡住对方再次挥来的拳头,再借势一顶,棍头重重击进男人腹部。那人弯腰干呕,踉跄退了几步。 沉时安趁势抄起地上一块碎酒瓶,猛地起身,将玻璃划向对方脸颊。 “啊——!!!”那人捂住脸,痛叫着倒退,血顺着指缝流下来,转身跌跌撞撞逃了。 另一人还想再起,他转身反手一棍砸在对方头上。他手上的动作冷漠干脆,一点犹豫都没有。 那人再次跪地,昏死过去。 沉时安喘着气站在原地,脖子和手臂都有擦伤,呼吸有些发紧。棍子已经被踩弯了,他随手丢在路边。 等气息顺了些,他转身准备离开。 “……别走。” 一只手抓住了他裤脚。 沉乐琪眼神迷离,脸色潮红,意识已经半昏,但她还能勉强辨认眼前的人。 她声音沙哑,“你……帮帮我们……” 沉时安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整个人软塌在地,化妆糊了一脸,鞋子不知丢哪去了,膝盖破了皮。 他蹲下,把她和梁昭君的包都翻了一遍。 钱包还在,但几乎空了,现金被掏光,只剩一些卡。 他骂了声“蠢”,站起身招手拦车。 花了十分钟才拦下一辆车,司机司机一见状皱起眉头要开走,明显不想载这些麻烦。 沉时安拦住车,掏出仅剩的五十镑钞票。司机看了眼金额,这才点头。 他把两个女孩一个一个扶进车里,自己也坐上副驾驶。整路没说话,眼神淡淡。 到了酒店,他让司机等一会儿。他不知道沉时明的房号,只能让前台帮忙打电话找他。 前台犹豫片刻,又看了眼车上的情况,摇头叹了句“青少年”,还是照做了。 沉时安退回门口,站在车外。 夜风透凉。他低头看了眼被玻璃划破的手背,血已经结痂,干涸发紧。他动了动手指,骨节间轻轻作响,然后抬眼望向酒店正门。 约莫两分钟,沉时明匆匆下楼了。 他只穿了件T恤,头发乱着,眼神还带着点没睡醒的阴沉。看见沉时安站在门边,脚步顿了顿。 “车里。”沉时安没解释,只偏了偏头。 沉时明走过去,打开后门。 沉乐琪整个人歪在座椅上,裙摆皱巴巴地卷到腰间,裸着的膝盖破了皮,脸色潮红,意识昏沉。她似乎认出了是谁来接她,断断续续叫了声:“哥哥…” 沉时明没理她,低头一把将她从车里抱出来。 他动作利索,也没多问,只在转身时朝沉时安轻轻点了下头。 沉时安没说话,靠在车门边,看着他抱着人穿过大堂,电梯上行的“叮”声在夜里响得特别清楚。 他站了一会儿,才重新拉开车门,把梁昭君拖了出来。 她更糟,几乎是整个人瘫着,鞋也丢了一只,头发贴在脸上,身上有酒味,也有点呕吐味。 沉时安怕她吐到他身上,半拖半拽地把她弄进酒店。 他翻了她包里的房卡打开门,接着一松手,将她甩到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梁昭君翻了个身,喃喃了几句,没醒。 夜里两点。 沉时安回到自己房间,脱了外套,手臂和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擦伤,右手腕也扭得不轻。 他洗了把冷水脸,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忽然笑了一下。 简直有病。 沉乐琪那种人,死了就死了。没人看到他,他再往前走五十米,回到酒店睡觉,明早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但一想到她真死了,沉纪雯还要为她伤心难过,他心里就一阵烦躁。 这次出来带的钱就那么点,他也没有信用卡。 沉时安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钱包,倒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沉时安就醒了。 手腕一夜未动,已经肿了起来,颧骨底下有暗红的淤痕。 他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脸上的伤虽然没有昨晚那么鲜明,但颧骨旁那一块还是肿得厉害,青紫斑驳,嘴角裂了一道口子,唇边干裂得发白。 他洗了把脸,用指腹把头发稍微往下压了压,把伤处遮一点,又去前台要了创可贴贴上。 早八点要上语言课,他准时进教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打进来,伤口被光照得有些疼。 老师一下子便注意到他,语气关切地问:“沉同学,你的脸怎么了?” 教室里一静,几道目光转向他。 沉时安眼皮抬了一下,声音淡淡的:“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 老师皱眉,眼神带着点怀疑,却也不好多问,只点点头:“注意安全。” 他点头。目光垂下来,看着笔记本上的字。 他写字一向工整,这会儿却有点飘。他左手写字,右手放在桌下,不敢用力。手腕动一下就像针扎一样疼。 课后有同学来打招呼,是前几次讨论课上聊过的美国学生,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午饭。他礼貌地摇了摇头,说自己还有事。 对方也没多问,只点头走了。 走廊上人来人往,他把书装进包里,刚准备离开,就在转角处看见了沉乐琪。 她也看见了他,原本朝着相反方向走的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朝他走来。 她脸色比平时苍白些,眼下有点发青,眼神看起来还没完全恢复清醒,但也不是醉意未醒的模样了。 沉乐琪看着他脸上的淤青,眼神轻轻一滞,低声说:“……谢谢你,昨晚。” 他点点头,不想说话,绕过她继续走。 沉乐琪左迈一步拦住他:“你不问我昨晚怎么回事?” 沉时安看了她一眼,语气冷淡:“关我什么事。” 沉乐琪笑了一下,像是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她没再追问,只顿了顿,说:“无论怎样,还是谢谢你。还有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你不用道歉,”他打断她,带着明显的疏离,“我对你怎么想的没兴趣。” 沉乐琪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咽了回去,点了点头:“好。” 沉时安抬脚离开,不再理她。 走出教学楼,他没去食堂,绕到教学楼后面的水龙头,接了几捧水喝。 英国的自来水水带着金属味,他咽得慢,却也喝得干净。 他以为能熬过去,结果到了下午参观蜡像馆的时候,低血糖反应还是上来了。 蜡像馆内灯光昏暗,人潮拥挤,耳边尽是游客的惊叹声和闪光灯咔哒声。 沉时安站在人群后,不紧不慢地挪动步伐,他已经快二十小时没进食,有点头晕,脸上冒着冷汗。午后的展厅冷气足,空气里是凝滞的香水与人汗味,呛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快点,别掉队!”前方老师喊了一声,他抬脚跟上。 等终于参观结束,学生们陆续上车。 沉时安坐在车尾,身体贴着车窗玻璃,额头有点凉,心跳却很快。他把帽子压低,手臂环住肚子。胃里又是一声极响的抗议,“咕噜”地传遍车厢。 几排前的男生先是一愣,紧接着笑成一团。 “谁啊,这么饿?” “沉时安?哈哈哈,不会吧?” 几个男生打趣的语气里夹着轻蔑。 沉时安没动,只是闭上眼,仿佛根本没听见。 就在这时,沉乐琪忽然开口:“有什么好笑的?” 沉乐琪的声音不高,却让笑声瞬间止住了。她坐在靠近中间的位置,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神情并不友善。几个男生尴尬地笑了笑,缩回座位上。 沉时安睁开眼,看向窗外,一言不发。 回到酒店已近傍晚,回到自己房间时,整个人已经虚脱得厉害。他开了水龙头,喝了两口凉水,胃里像落进空罐,溅起一声空响。他靠着墙慢慢滑坐下来,手撑着地板。 敲门声响起,他没动。 对方又敲了一下,比刚才轻,却更有耐心。 沉时安咬了咬牙,撑着地板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第二十八章退货 门外站着沉时明。 他换了身衣服,头发梳过,神情平静,手里提着个袋子,另一只手举着一瓶运动饮料。 “你看起来快脱水了。” 沉时安看了他一眼,没有伸手,只点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 沉时明没收回手,只是把饮料稍稍往前递了些,眼角微挑,语气带着点不动声色的轻松:“请我进去坐坐?” 沉时安顿了顿,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沉时明进门,把袋子放在茶几上,把饮料也放了下来。 袋子里是还冒着热气的三明治、鸡肉卷,还有一小盒切好的水果。 “刚顺路买了点吃的。” 沉时安站在原地,看了看,又看向他:“我没叫你来。” “我知道。”沉时明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自顾自地坐下,“但我觉得你现在需要吃点东西。” 沉时安沉默几秒,走过去坐下,拧开瓶盖喝了几口,胃里略微松动了一些。 他低头撕开三明治的包装,咬了一口,嚼得慢,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陷阱。 沉时明没说话,只看着他,眼神很平和。他习惯了跟各类人打交道,眼神里有种安静的审慎,不轻易评价什么。 一盒吃完,沉时安低头,把包装袋迭起来放好。 “谢谢。”他说。 沉时明点了点头,从外套里拿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推了推。 “还有这个,昨晚的事,谢谢你。” 沉时安抬眼看他,没有动。 “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但这是谢意,不是施舍。”沉时明声音不高,也没有劝的意思,“我知道乐琪是什么性子,昨晚你可以当没看见的。” 窗外有风吹动窗帘,沉时安沉默许久,终于拿起那封信,指间掂了掂,很薄,不重。 他没拆,只淡淡说了一句:“我会还你。” 沉时明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会。”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时忽然又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 “是我欠你一次,以后有事,别太客气。” 沉时安看着他离开。 门关上后,房间重新归于安静。 他坐在沙发边,把剩下的鸡肉卷吃完,喝完最后一口饮料,胃里终于安定下来。 游学结束,踏上香港土地那一刻,熟悉的热浪扑面而来。 还在暑假,沉纪雯还没从新西兰回来。沉时安拖着行李箱站在太平山别墅门口,敲门前犹豫了一瞬。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擦伤已经结痂,脸上的青紫早已退去,只剩淡淡的一圈颜色,不疼了,也不显眼。 他进门没多久,就听见佣人低声说了句:“太太昨天回来了。” 他手里动作一顿。 “哪位太太?”他语气很平淡,像是随口一问。 佣人顿了顿,像是没料到他会问,又像是难以开口,最后轻声回了句:“沉太太。” 沉时安没说话,把行李箱拖进房,门关上那瞬间,屋里静得只能听见钟表滴答声。 沉太太,欧丽华,回来了。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沉纪雯偶尔提起“妈妈”时的语气,总带着天生的骄傲。 不是那种故作姿态的高傲,而是一种骨子里的信任与依赖。 欧丽华,上个年代最风光的一批人之一。 父亲是英国驻港高官,在那个年代的香港可以说是说一不二。母亲是远欧船舶的长女,家族几乎垄断香港大部分的航运生意。 “欧”是她随母姓的中文名。 太平山的那栋别墅是她父亲送她的嫁妆。 即使“规定禁止非欧洲人在山顶区购房”的《山顶条例》在1946年被废除,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太平山的房子也不是普通华人富豪想买就买的。在当时,那就是身份地位和财富的符号。 换句话说,那栋房子,是她的,不是沉兆洪的。 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名门之后,长得漂亮,家底丰厚,聪明得体,从政界到商界都有关系。婚后没做太太,反而是她自己投资酒店、房地产,替洪兴会打通白道关系、撑起半壁江山。 那个年代所有人都说:“沉兆洪能有今天,五成靠命,五成靠太太。” 她这一生唯一一次吃的苦,是在产床上。 沉纪雯出生那天,难产。 欧丽华险些大出血死在产房,保住了孩子,失了子宫。从那以后,她对沉纪雯宠到极致,恨不得用一切保护这个“换命”的女儿。 沉家只能有一个孩子。 沉时安的存在,是对这个平衡的威胁。 他曾经听人私下讲起过欧丽华。 说她脾气不坏,但极有分寸——分寸到不容许任何人动她的秩序。 她不吵闹、不歇斯底里,却可以用一句“我不同意”,让家里所有人停下来;可以优雅地笑着把人送出门,转身就把那人的所有通道封死。 沉时安坐在自己的房里,盯着落地窗外那片冬日树影,心里很清楚。 他能进这个家,是因为欧丽华当时不在。 她现在回来了。 意味着他的位置,很快就要被重新谈判。 沉兆洪来得比他想象中还快。 他才回房不到三个小时,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管家就来敲门了,说“老爷在楼下等你”。 沉时安下楼,看见沉兆洪穿着便装,站在门口抽烟。 父子俩对视一眼,沉兆洪把烟掐灭,指了指副驾:“上车吧。” 沉时安没问要去哪儿,只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子驶出花园时,车内安静了一会。沉兆洪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你先搬回中环那边去住。” 沉时安没有说话。 沉兆洪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道路在车灯下划出一条窄窄的光带。 “那边安静,适合读书。”沉兆洪顿了顿,像是怕他想多,又补了一句:“家里最近事多,需要时间过渡。不是别的意思。” 沉时安没有拒绝,低声应了句“好”。 路程不长,几十分钟后车子停在熟悉的住宅楼下。 天色已暗,街灯刚亮起来。沉兆洪没有下车,只望着他,说:“别多想。” 没有人明说,也没有纸面上的逐客令,但所有安排都暗示了一件事: 他的位置,已经被人提前清空。 几天里,沉时安没和任何人联系。 他也清楚,没人会来找他。 暑假开始,酒店不再来送饭,他便自己出去解决。 便利店、茶餐厅、小饭馆,食物只是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不多想,也不讲究。 饭后绕远几站,再慢慢晃回来。 晚上他不开灯。只开电视。 不为看,只为灯光。他会靠着沉纪雯常坐的那侧沙发,看书,看资料,看学校的开学准备手册,甚至翻一翻自己整理过的账本。 他没再去社团。 也不是没人找。虽然他的身份没有公开,社团里知道他是沉兆洪儿子的人并不多,所有人还只知道他是“陈安”,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尴尬地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合时宜。 他正在被观察,也正在被权衡。 他在等。 像一件行李,被临时放置在走廊,等人决定是收,是丢,还是退货。 第二十九章抽走 沉纪雯是一个晴天回来的。 她在机场一路快步走出来,墨镜摘下来甩进包里,皮靴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声音利落。 司机见她出来便替她拉开后车门,接过她的行李箱,她把风衣一脱,扔进后座,自己拎了包坐进车里。 “太太在家等您。”司机回头说。 她一愣。 “妈妈回来啦?”她眼睛亮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 车子缓缓驶离机场,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下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微微一动,整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妈妈并不知道沉时安的存在。 她当初离港,是因为外公退休,她和外公外婆一起回英国生活一年。 离开时,沉时安还是谁都不认识的“陈安”,等她回来,这人已经住进沉家的屋檐下了。 她不确定母亲现在知道多少,也不确定母亲的情绪。 回到太平山那栋大宅,欧丽华正坐在花园的白藤椅上喝下午茶。穿着米色真丝套装,皮肤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只有叁十出头,举手投足仍带着当年名媛场的骄矜气质。 “囡囡。”她招了招手。 沉纪雯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她接过佣人递来的冰茶,一口喝掉。 “回来两天了,看你还在玩,我就不打扰你时差。”欧丽华笑了笑,目光在女儿脸上扫了一圈,温和里带着打量。 “外公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膝盖走路慢点,你外婆天天拉他散步,像军训。” 两人聊了几句日常,气氛轻松。 直到欧丽华放下茶杯:“你爸爸,最近似乎有些不安分。” 沉纪雯眼神动了一下。 “这话怎么说?” “你一直都在香港,想必比我清楚。” 她声音平淡,指尖轻轻擦着茶杯沿。 沉纪雯顿了两秒。 “妈妈,我其实也正想跟你说这个事。” 欧丽华没出声,只换了个姿势,意味深长地看她。 沉纪雯看着母亲,语气没软,却语调收了点锋。 “有个男孩,是……爸爸以前在外面留下的。” 欧丽华的笑意在那一瞬消了,虽没失态,眼角却沉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冬天。” “你父亲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你不在香港。”沉纪雯直接说,“他做决定的时候你已经在英国了。” 欧丽华看着她几秒,没再继续追问细节。 “你跟他……相处得不错?” “他成绩很好,很聪明。我们同一个学校,我请老师帮他补过课,这段时间也让他来中环那边住着,”沉纪雯看着母亲,“我和他相处得很好,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是吗。”欧丽华的声音轻了一点,“可惜他的出现,就是我不愿接受的。” 她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你这段时间先不要往外跑了。太平山这里安静,适合休息。” 这不是建议,是安排。 沉纪雯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只轻轻抿了一口茶。杯沿遮住了她的眼神。 两天后,欧丽华去了中环。 她没带人,只让司机停在楼下。 这栋房子她很熟。她的房产很多,但这一处,她记得特别清楚。 那年沉纪雯刚升中学,她不舍得女儿每天奔波,亲自挑了好几天,最后选中了这里,地段、楼层、朝向,全都合她的心意。 她一直记得那天签约后站在窗前的感受——高楼林立,众生皆小。 如今这房子却被塞进了她从未同意存在的人。 她敲门时,站得很直。 沉时安开的门。 他眼睛里没惊讶,也没有警惕,只是礼貌地微微一闪,侧身让她进门。 客厅很安静,电视没开,窗帘拉着,茶几干净得不像是个男孩住的地方。 “我没打扰你吧?”欧丽华坐下,神色温和,连包也没放下,只一只手搭在膝上。 沉时安站着,手背在身后,“您是房主。” “你倒挺清楚。”她轻轻一笑,声音温柔得像水,“那你也该知道你不该在这里。” 沉时安没说话。 欧丽华从包里抽出一个白色信封,信封封口整齐,带着银行标记。 她把信封放在茶几上,手指轻轻一按。 “这不是封口费,也不是恩赐。是我替你早一点收尾。” 沉时安没动。 他看着她那双手,白得透亮,指节却很稳,显然是久经打理也久经计算的手。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那平静有一种冷藏过的质感,像玻璃罩下的火种,静到极致,却绝不熄灭。 “我没有打算赖在这里,我只是临时借住几天。”他说,“……姐姐同意的。” “可惜她不是你的姐姐。”欧丽华仍是那副从容笑意,“囡囡还小,她对世界的同情有时候多得不讲道理。而我不打算纵容她拿自己的时间去验证别人的人生。” “如果我不走呢?” “那你会过得不太舒服。”她笑了笑,“你还小,不懂太平山这种地方的规矩。有些门,一旦错进,后果并不总是由自己承担。” 沉时安垂下眼,看着那只信封。 “这房子是囡囡的,她不欠你什么,你也不该从这里捞到任何东西。” 她说“捞”这个字时,声音极轻,却精准。 沉时安眼神略动。 “我从没想过要借她上位。”他说,“您可以放心。” “很好。”她靠在沙发背上,手指缓缓扣着包扣,“那就别让人误会。” 空气短暂地静了一瞬。 沉时安没说话,眼神却在那一秒收紧了一线。 她已经查到他就是洪兴会那个“陈安”。 欧丽华看穿了他的反应,语气反而更轻: “沉家是个很拥挤的地方。权力、资源、光鲜和亲情,全都被安排得刚刚好。你突然多出来,是变量,不是孩子。” 她看着他,缓缓坐直。 “我不怪你。但我也不会接纳你。” 她站起身,拾起手袋,语气收回了那层柔和: “聪明的人,不该让自己出现在太多人视线里。尤其是还没站稳的时候。” 她走了,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沉时安站在原地,茶几上的信封静静躺着。 窗帘缝透进一缕光,他伸手把信封推开,不碰,只推到桌角。 他脑中忽然闪过认祖归宗那天,沉兆洪笑着说:“以后你也是沉家人了。” 现在回想,那些话像贴纸,一撕就碎。 他坐下,动作很慢,他靠回那张熟悉的沙发,还是沉纪雯的位置。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像在看远方,又像什么都没看。 只是唇角轻轻收紧了一下。 才刚刚捏紧一点东西,还没捂热,就又要被人从指缝里抽走了。 沉时安闭上眼。 他不是不懂事,他只是记得太清楚。 太清楚自己从哪儿来,也太清楚—— 要留在这里,不能靠谁给的位子,而是要让别人拿不走。 第三十章等待 又过了一天。 傍晚,天阴得厉害,电视开着却没声音,窗外的风吹得窗帘轻轻鼓动。 沉时安坐在沙发上,手边的书摊着没翻,茶几上冷掉的红茶未动。 电话响了。 是客厅角落的电话,那种还带着转盘音的老式座机,铃声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他起身,走过去接起。没出声,只轻轻嗯了一下。 “是我。” 沉纪雯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语调像往常一样清朗,像是在阳光底下打电话。 “你还活着吧?”她调侃,“我以为你已经被伦敦那边的美食杀死了。” 沉时安靠在窗边,手搭着电话线,轻声道:“还没死。” “游学还行吧?” 他坐到地上,“挺好。” “你去了博物馆吗?有没有坐那种红色双层巴士?” “有。排很久队。”他静了一下:“你呢?” “我什么?” “新西兰。”他说,“你玩得开心吗?” “好玩,我还试了跳伞。”她像是故意炫耀,“从叁千米高空跳下来,敏君落地后哭了两个小时。”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没有出声。 “那边冷吗?” “还行,她顿了顿,“空气特别清,跟香港不一样。” 他听着她的声音,不说话,怕一出声就破坏了此刻的轻松。 “我还给你买了点纪念品。”她忽然提起,“你想要羊毛围巾还是木雕?” “哪个贵? “啧,那就都不给你。”她笑出声,电话线里传来她短促轻快的呼吸声。 两人像是真的只是随便聊天,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普通的一通电话。 但气氛忽然一转,她声音也淡了下来:“还有一周就开学了,你要去就去,我已经和学校讲过,没人会为难你。” 沉时安静了一下,问:“那你呢?” “我过几天要去英国了。”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塑料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什么时候?” “25号。” 屋里没开灯,天色更暗了。他靠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电话线。 沉时安轻轻“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她轻微的呼吸声,然后她开口,语调平稳地说:“你照常生活。” 没有多余情绪,像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提醒。可他听得懂。 他握着听筒没说话,半晌才道:“好。” 电话陷入一阵沉默,谁也没先挂。 最后还是她轻轻开口:“那先这样吧,我还有些事。” “好。” 她挂断了。 电话里忽然只剩下嘟声。他握着听筒没动,直到声音断掉,才慢慢放回座机。 窗外天色彻底沉下去,客厅里没开灯,光线一点点淡成冷色。 沉时安坐在原地,手落在膝头,过了很久没动。 8月25日,天还没亮,沉时安就打车去了机场。 风拂过停机坪,拌着海腥味,天边还只是微亮。大门还没开,少有人影,他站在那儿,像是来得太早,又像是从未离开过。 五点整,启德机场开闸。他是第一个进门的旅客。 航站楼空荡而泛着惨白的灯光,他走到柜台前,向人工柜台要了当天所有飞往伦敦的航班信息。对方递给他一张打印纸,上面写着四个航班时间,最后一班是晚上十点叁十分。 他走向第一趟航班的登机口附近,坐下,等待。 日渐升高,第一趟航班已经结束最后召集,他眨眨眼,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航班信息,走向第二趟航班的登机口继续等待。 他就这样安静地等了快十个小时。 下午两点四十五,他站在一号登机口附近的角落,终于见到她。 那一刻他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眨眼。 沉纪雯一身浅蓝色旅行服,长发绑起,拉着登机箱笑着和身边人说话。 沉家几乎所有人都来了。 沉乐琪和几个同辈的孩子在旁边吵闹着,欧丽华戴着墨镜,一身深色西装裙,站在最前面。林浩也在,还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人。 还有陈敏君,她和沉纪雯并排走着,嘴里不停在说话,脸上掩不住兴奋。她父母也来了,和沉家的人寒暄,气氛一派熟络。 沉纪雯被众人簇拥着,像从小就活在灯光下的公主,目光所及都是爱她的人。 沉时安站在柱子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挪动一步,眼神始终落在沉纪雯身上。 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被众星捧月。 在家里,在社团,在学校走廊,在外面任何场合,她永远是那个最亮眼的存在。他很早就知道她不缺爱,不缺陪伴,不缺任何可以让人骄傲的东西。 所以她从不介意他的存在,从不担心他会夺走她任何东西。 她能坦然接纳他,对他好,毫无防备。 而他站在离她不过叁十米的地方,像个影子。 机场的风冷,玻璃墙后的世界渐渐沸腾。人群交谈声、广播提示音交织在一起,他没有动,连表情都没变。 只有眼神,在她转头的那一瞬轻微颤了一下。 他知道她没看到他。 他也没打算让她看到。 沉时安低下头,看了一眼地上自己的影子,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位置。别再试图靠近。 登机广播响起,人群开始向登机口移动。 她一步步往里走,一次也没回头。 “一路顺风。” 他看着飞机消失在空中,轻声开口。 晚上,沉时安回到中环已是夜里十一点。 外头还在飘小雨,衣服半干半湿。他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窗,听雨滴拍打玻璃的声音,密密麻麻,像敲鼓。他没脱鞋,也没脱外套,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第三十一章转移(微h) 9月2日,开学日。门铃响时,沉时安才迷迷糊糊醒来。 太阳斜照进房间,空气里有股昨日未散的潮湿。 他开门,是常来的酒店服务员,一手提着保温袋,一手拿账单。 “早啊。”对方随口打了个招呼,眼神扫了眼空荡荡的房子,“之后就你一个人收啊?” 沉时安怔了一下,没说话。接过袋子那一刻,才发现分量比平时少了些。 沉纪雯没有停掉订餐,只是改成了他的量。 他站在门口低头看了几秒,再关上门。走进厨房,把早餐盒放在台面上,一口没吃,先去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一瞬间像是从头到脚都被提醒了过来。 她不是忘了他。只是安排得体。 他的胃突然开始发胀——饿,却吃不下。 他最终还是把早餐吃了,动作机械,一口一口咽下去时没有任何味道。 吃到一半,门又响了。 这次是沉兆洪。 对方没客套,进门直接坐下,说道:“你先吃,吃完有事跟你说。” 沉时安看着他,没说话,继续吃最后几口饭。 沉兆洪也不催,等他全部吃完了才开口:“你之后去新加坡读书。学校已经找好了,是国际课程,那边环境干净,人也没那么复杂。” 沉时安愣了一下。 他说不出话来,仿佛整个反应系统顿了一秒。 他以为最多不过是让他离开中环的公寓,离开洪兴会,不再用沉家的资源。 他已经准备好承受那些。 但没想到,是连香港都不让他留下了。 “是让我滚?”他冷冷地问。 沉兆洪皱了皱眉:“你别那样说,我没要你放弃什么。只是换个地方念书,你年纪也到了,早晚要出国。” 他没说话,低头看着他递过来的机票,但眼底那点讽意,没藏住。 沉兆洪靠在沙发上,看着他:“我没跟我老婆说这事,也不会跟别人讲。安排是我做的,不是她的意思。” 这句话像块冰,顺着后背滑了下来。 ——这就是他能争到的底线了。 不是被驱逐,只是被转移。 沉时安没说话。 过了几秒,他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沉兆洪看事已谈妥,起身要走,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对了——你妈,前两天从戒毒所失踪了。人找不到。” 像提起一个麻烦的物业问题,他说得很随口。 沉时安猛地抬头。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空白。 “你不是说会派人看着她?” “她突然闹着说有人害她,趁夜打伤了我的人逃的。”沉兆洪摇头, “你要是太在意,我就派人去找,要是不在意,就当她自己走的。她那个状态,也留不住。” 说完,沉兆洪拍了拍他的肩,打开门走了。 沉时安站在原地,指尖收紧,手心发冷。 他不是对陈娟有多深的情感,甚至说不上有亲情。 但她是他母亲。是他出生那天就在身边的人。 是他曾经最想逃离、也是唯一可以叫“妈”的人。 她现在不知道死哪去了,而告诉他这件事的人,连一丝歉意都没有。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是陈安,没有拥有过这些东西,他不会恨。 可偏偏他尝过了被接纳的味道。 也曾握住一点光,哪怕只是她赏赐的。 现在,那些全都被剥掉。 他不愿承认的是,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恨这一切曾经给予,又抽走的温柔。像一场诱导过的梦,醒来时,连地面都不在脚下。 他望着窗外,雨停了,路灯下干得发亮的沥青路反着光。 良久,他走回房间,把那只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推到光底下。 行李箱是标准登机尺寸,滚轮沉默地陷在灰蓝色地毯上。 沉时安坐在地板边,看着打开的箱子。 几件换洗衣物、证件、现金、几本书。全装进去了也还有大半空着。 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主卧的房门没锁。他推开,径直走进浴室。 沉纪雯的沐浴液还在。透明玻璃瓶,银色泵头,标贴是法文的,一种带青香的木质花调。 他熟悉这味道,在她经过他身边时常闻到。 他抬起手,轻轻压下一泵。 香味一下子在掌心散开,性器几乎是瞬间勃起。 他低头,冷眼看着自己的东西兴奋地一跳一跳,前精不值钱地直往外冒,像个只有生理本能的动物,拼命展示自己,只想要获得她的青睐。 怎么可能获得? 她有自己的世界,他只是刚好撞进去,然后被温暖过。 可就是这“温暖过”,让他发疯。 沉时安甚至开始有点恨她。 他知道不应该。她没做错任何事。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辨对错了。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像只饿得疯掉的野狗,什么都失去了。连渴望她这件事,都只能靠着泡沫和想象来完成。 他死死握着性器,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撸动着,用她留下的气味把自己一点点逼疯。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射精时的快意。 那更像是一场自残。 结束的时候他几乎是空的。 香味仍在皮肤上,他喘着气站起来,手撑在洗手台边,眼睛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红着眼、头发湿乱。 活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孤魂。 沉时安想起几个月前的自己,简直天真得令人发笑。 站稳脚跟有什么用? 只要还站在地上,就永远有人可以把你推倒。 只有把所有东西都攥在自己手里,才是真正的安全。 只有坐到顶端,才不会再害怕失去。 他擦干手,把那瓶沐浴露拿起来,放进行李箱里。 关上箱子的时候,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她曾经说过的话。 “你其实也没那么坏。” 是吗? 他看着行李箱冷笑了一下。 她大概不会知道,她这句话到底错得有多离谱。 第三十二章赴新 新加坡午后的阳光比香港狠辣,白晃晃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沉时安提着行李箱走过入境大厅,一眼就看到出口处有个黑衣男人举着块写着“Shum Sze On”的白牌子。 他站住,愣了半秒,才走过去。 对方自我介绍是管家,姓林,说是沉先生安排他来的。 “车在外头。”管家微微弯腰。 沉时安没说话,拖着行李走向车子。上车那一刻,他闻到皮革座椅带着淡淡香料味——很新,很干净,像是给贵客准备的。 他知道自己该感谢。 可惜他的感激之心早已被啃空,只觉得讽刺。 他不过是个被送出境的私生子,却住进了一栋设有花园泳池、佣人配齐的别墅。 那不是为他准备的,是为“姓沉的孩子”准备的。 他的房间在二楼,朝南,天花板高,书桌上甚至摆了写有他英文名的文件夹。他走进去,什么都没说,放下行李,盯着那张铺得整整齐齐的床看了许久,忽然觉得有些困。 他在这间房间里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开学那天,天刚亮就下了一场暴雨,校园的红砖在水气中泛出温吞的光。 沉时安穿着校服,扣子扣得规规矩矩,走进这所国际学校的大门。 他用英文自我介绍,语音标准得挑不出错,一下子吸引了几个女生注意。他一笑,那点香港口音的尾音就成了点缀。 他看起来就是“那种人”——皮肤白,五官深,制服穿得像订制,眉眼又冷,笑起来时疏淡有礼。 这种人永远不缺人喜欢。 有人试着接近他,找他借功课,递水,约他午餐。他都礼貌回应,但永远没第二次。 他对谁都客气,谁都没走近一步。 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拿前几,老师记住了他,叫他坐前排。他照做,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肯给同桌。 林浩当年就是这样活的吧。 他试着模仿那种生活,甚至故意走过校门口晒太阳的长廊,知道有人会盯着他看。他背着书包穿过篮球场时,身后总有脚步声放慢,呼吸声靠近。 他不是要融入这个世界,他只是想在掌控感中获得喘息。 第二个周日,他坐在书房看着窗外的暴雨,管家敲门,说是大小姐的电话。 他接过,没出声。 “喂,是我。”熟悉的声音落下来,柔软温和,“沉纪雯。” 他说:“嗯。” 电话那头顿了下,又问:“你在那边……还好吗?” 他看着窗外一排雨滴从屋檐落下,“挺好。司机,管家,佣人都有,房子很大,像医院。” “……对不起。”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不像歉意,更像是某种无法言明的温柔。 “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你。”她低声说。 他忽然笑了一下。 “你不用道歉,”他说,“我不是你的责任。” 他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可手指却在手机边缘缓慢摩挲着,骨节收紧,指甲扣得壳发出细小声响。他低着头,让笑意盖住了真实。 “爸爸也不是抛弃你,”她说,“只是为了避开冲突……你还是我们沉家的人,还是姓沉。” 电话那头的她在小心翼翼地安抚,用力保住他在沉家的一点身份。 沉时安靠在沙发里,半阖着眼。 “哦,”他说,“那我以后就靠这个身份,混出点样子。” 语气里没有喜怒,甚至带着点懒散,像是笑。 她那头似乎是微笑了一下,“你会的。” 他说:“你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说明以后我们还能常联系?” “当然。”她轻声说。 “那太好了。” 他望着窗外的雨,心里却早就翻过了一页。 她说了“你还是爸爸的孩子”,也就是说,她自己也愿意相信他还是“沉家”的。 那就好。 那就让她继续这样相信,让她成为自己站回去,夺取一切的台阶。 电话挂断后,他坐了很久才起身。 那天下午,他重新打开了书桌抽屉,把几份学校社团的招募通知拿出来,一张张仔细看。 接下来的日子,他在学校里变得更忙。 学生会的学长来找他谈话,英文辩论队邀请他试训,有老师建议他考虑申请美国大学的预备课程。 他说好,都好。 他知道自己外表完美,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能吸引别人。 别人喜欢他没关系,他不喜欢任何人。 那样他就不会再失去。 沉时安的名字很快在学校传开。 成绩好,长相好,身上带着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疏离感。 他不太搭理人,但又永远有礼,抽身得干净利落。别人送来的巧克力、笔记本、生日邀请卡,当晚便会出现在房间垃圾桶里,处理得毫无痕迹。 他在演一个顶尖的、无懈可击的沉家少爷。 沉兆洪来的那天,是十二月中的某个周一。 他是来出差的,正赶上学校开家长会。 他出现在报告厅后排,穿着普通的休闲服,沉默地听老师讲述教学安排。 老师点名表扬了几位学生,其中就有沉时安:“非常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逻辑极强……安静但专注,像个冷静的研究者。” 沉兆洪侧头,看着讲台上的照片演示和黑板上的成绩排名。 从九龙城寨到洪兴会的地下账目,到现在私校的顶尖学生,这孩子都做得出色。 这种稳准狠的心性,不是天生的天才就是走过血路的人。 家长会后他没有多话,只说:“晚上有个饭局,一起去吧。” 餐厅是殖民地风格的中餐馆,木格窗,桌上点着蜡烛。席上是位东南亚做海产出口的客户,还有几位新加坡当地商人。 沉时安照旧不多话,恰到好处地笑,递酒、夹菜、听人说笑时眼神不动声色,但一开口就恰到好处地接住对话,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少将。 服务员上了一道菜,名叫“娘惹叻沙烩墨鱼”,颜色柔白,看似温和,实际上辣得很。 沉兆洪吃了一口,顿了一下,微微皱眉,但仍淡定咽下。 有人问:“怎么了,沉总?不合口味?” 他笑笑:“没事,长了个溃疡,热气罢了,回去喝点凉茶就好了。” “多久了?”对方客气问。 “几周了吧。”他不在意地说,“好几年了,好了又犯,估计年纪上来了。” 对方忙摆手客套说哪里的事。 饭局结束前,沉兆洪转头看了沉时安一眼,意味不明:“吃得还惯吗?” “挺好。”沉时安拿餐巾擦了下手。 几日后,他要离开新加坡前,把一张文件放到沉时安书桌上,是两家登记在本地的贸易公司,股权清晰,账面干净。 他只说了一句:“你看看,哪家你想管就管着,练练手。” 沉时安翻着纸页,没抬头,语气轻描淡写:“不是让我只专心读书?” “试试看。”沉兆洪语气平淡,“别太大动作,做出点成绩就行。钱、人手都配给你。” 他点点头,“好。” 那一夜他没急着睡,坐在书房窗边,看着花园外灯光慢慢熄灭。 第三十三章被拒 沉兆洪把两家贸易公司交给他时,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给个孩子找点事做。但沉时安心里清楚,这是他的第一仗。 他照常每天去学校,成绩稳在年级前列,数学课上甚至还偶尔帮老师改改作业。他不打球,午休时间就坐在花园长椅上看文件。 公司初交到手那几周,他几乎没插手太多,静观其变。 管理层表面尊敬,实际上却把他当做“老板塞的人”,有什么事就丢一份含糊报告敷衍过去,连季度预算都敢写个模糊总数,附件却拖到第二天再发。 他不吭声,照单全收,甚至有次会议迟到二十分钟,只简单说了句:“我刚睡醒。” 他们更加放松了,直到那天一批出口到九龙湾商超的调味料,整批被退货。理由是瓶身标签印错,误将“Laksa Paste”写成了“Lacka”,客户一口咬定要索赔。 那批货值不高,只有七万港币,但损失的是信誉。 沉时安收到传真那天正是周五,销售部照例送来周末报告,说“客户反馈小问题,月底前会协调”。 他翻着文件,手指顿住了。 附页是客户公司发来的正式投诉信,落款时间两天前,收件人却不是他。 周日,他照常进公司办公,叫人请来那位销售主管。 对方一身汗,从家里匆匆赶来,还没坐稳就开始解释:“沉少,不是大问题,我们已经和买家谈好了补货——” “我知道你们谈好了。”沉时安语气平静,把那封投诉信推了过去,“可你为什么觉得,这种事不需要告诉我?” 那人顿了一下,干笑:“小问题嘛……怕您担心。” “怕我担心。”他重复一遍,笑了一声:“你还挺会挑人装聋作哑的。” 主管一怔,脸色变了。 他话音未落,又翻出一张合同复印件:“这批标签出错,是因为上月你指示临时换了印刷厂,交接没做好。标签价格每张便宜了两毛新币,但你签的报表上还是原价,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空气凝结。主管嘴唇蠕动几下,低头认错。 沉时安却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淡淡道:“第一次,我当你疏忽。我不希望出现第二次。” 那人冷汗涔涔,连连点头。 他合上文件夹,语气依旧温和:“听说你女儿下个月考中学,祝她好运。” 主管一怔,抬头,对上一双安静又疏离的眼。那一瞬他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年纪不到十六的少年,并不是来镀金的,而是真的会动手的人。 从那以后,公司没人再敢敷衍他。 三个月过去,公司运转井然有序,账目流水无瑕,管理层表面配合,态度也从早期的敷衍变得谨慎。甚至开始有人主动在会议上喊他“小沉总”。 但沉时安看得比谁都清楚。 这两家公司一个做调味料,一个做电子元件,都是新加坡出口到香港的正经产业,利润不高却稳。账本里密密麻麻的数字整齐到令人安心。每月的出货单、发票、进出货纪录、运输和关务核销都对得上,典型的模范企业。 偏偏就是这种完美,让他冷下了眼。 他随手翻了一份调味料出柜记录:一整柜18吨的成品调料,标价单显示香港某中小型超市采购,出口净利润大约两万新币。 他挑了挑眉,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再划掉。 “一万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在嘲笑什么,“运一整柜只为赚台车的钱?” 他当然知道沉家真正的钱从哪儿来。 以前刚到太平山的时候沉兆洪就说要去新加坡,这两个小公司,值不值得让沉兆洪自己出差,他心里有理数。 他也不是没想过沉兆洪在新加坡不止这两个公司,但是之前他在洪兴会的时候,接的新加坡货都是不同贸易公司的名字运过来的,沉兆洪一个香港人不可能在新加坡能注册那么多空壳公司。 这两家公司不是“没有毒”,而是毒藏得太深了。 账上干净,只说明毒品根本不通过正常账目走。 那家做电子元件出口的公司,主打新加坡制造、销往香港与台湾,一看就是正经技术贸易。 沉时安盯上它,只因为有一次,他翻一张运输单,发现货柜明明报的是“主板零件”,却没有任何符合报关规则的“配件编号”——而这恰好是新加坡出口中电子类产品必填的一项。 他没急着惊动任何人,而是去调了同一批货柜的运输记录。 正常报关的一柜电子元件,重量在4吨左右,而这批所谓“主板”的码头核重单却显示整整有8吨,却没有任何螺丝、电容、电阻等配件。 沉时安冷冷一笑,在纸上写下:“空壳。” 他知道那些做法。把毒品混进元件壳体,甚至用“钨粉”伪装成电子导料,再转手卖到香港各个地下加工点。只要不是警犬当场开箱,谁都查不出。 他连夜去翻那几柜货出货的时间,又查到港口那几日有三家报关公司临时换了清关人员,而这三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全是用住址挂靠的方式注册,关联企业里没有一家实体办公室。 沉时安回过头,调出那几家报关行的原始开户资料,一张张翻,终于在一份打印模糊的身份证复印件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林子杰”。 那是几年前他在九龙听过一次货柜调度时出现的人名,那时他还蹲在沉家车队仓库后头帮人数纸箱。 他开始查最初的、纸质的、泛黄的单据。他在公司地下的储藏间里找出几十箱封存的旧资料,拉上窗帘,把时间往回拨十几年。 他一页一页翻。 标记、批号、集装箱编号、签收方、运输车牌。用红笔一点点圈出有问题的重合和缺漏。 他白天穿着校服去学校,晚上换上家居服坐在桌前,十个小时不动一下。佣人几次来问他要不要吃饭,都被他一句“出去”打发。 来新加坡的第六个月,他拨打了沉兆洪的电话。 那边正是饭局结束,沉兆洪接得有些匆忙,声音含着酒气:“喂?” “爸爸。”沉时安声音很平静,“您让我做的事,我都照办了,账查干净,人也管住了。现在公司盈利不错,我把财务报表寄给您了。” “好,”沉兆洪笑了一声,“你做得不错。” “还有个事,我想请示您。” “说。” “电子元件那家公司,有些老货的运输记录我查了几批。不是质疑,是想确认——那些壳体里面如果装的不是主板,而是更值钱的东西,我是不是也能处理?” 那边沉默了一秒。 沉时安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抬起,声音却仍然温柔:“我以前也做过那些事。我知道怎么配单,也知道怎么避开狗鼻子……我甚至觉得我做得比您的人更好。” “你还小。”沉兆洪语气忽然冷了几分,“你现在做的这些,就够了。” “爸爸——” “把正经生意做好。”沉兆洪语气不容置疑,“以后你还要读大学,别什么都想掺一脚。” 电话挂断前,沉兆洪淡淡丢下一句:“别想太多。” 嘟—— 长长的盲音。 沉时安静静坐着,手里的听筒还没有放下,他就那样盯着已经没声了的听筒看了整整一分钟。 屋子很安静,只听见钟摆滴答,和他缓慢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啊。” 他低声说:“我是个被流放的私生子罢了,连口锅里最脏最肥的肉,都不让我碰。” 怕他抢? 他抬起眼,看着窗外夜色如墨,玻璃上映出自己冷淡的脸。 放心,他不抢。 “我只是,要把你们整个锅都掀了。” 如果这就是沉家的真正核心,那他不会再等。 他要的,不是个沉兆洪口头上的“机会”。 他要全部——干净的,肮脏的,血淋淋的,全都要握在自己手里。 他重新坐在书房地板上,把所有涉及这家电子元件公司近十年的员工名册、人事记录、出入货文件、采购负责人名单,一张张铺开。 他要找出是谁,在负责对接那条地下运输线的。 第三十四章确认 那之后,沉时安花了两周,把电子元件公司的出货流向一寸寸摸清楚。 他很清楚,纸面资料没用,那些早被打磨得干干净净。 账上数字全对,发票合法,箱号与海关申报单一一对应。表面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要找的,是那条货物从仓库脱身,再偷偷变成现金的线。 谁在执行,谁在联络,谁在中间动手。 他从仓库出货单入手,每一笔调度、每一次转仓、每一个司机安排、每一条出口申报流程,都被他一一拎出来,贴在白板上排出时间线。 他把一年内所有出口批次按时间序列重新拉了一遍,每个调拨表、运输单、货运追踪记录都做了人工核对。 最初一无所获,直到他发现一张叁个月前的调拨申请表。 理由写的是“包装破损,需提前转仓”。 表格填写规规矩矩,流程齐全,但物流编号却对不上系统的时间戳。 那批货的实际出库时间比系统记录晚了整整四十八小时。 正常流程下,一批货延迟出库两天,应有新的审批单或补充报告。 可这张单据干干净净,只附了一个修订邮件的附件,审批人署名却不是日常调拨负责人,而是“陈福添”——仓管处的一个中层,职位不高,正常流程里根本不该出现在审批链上。 他标记了这个名字。 第二天,沉时安开始有意留意这个人。 陈福添,四十八岁,长得像那种政府档案室坐了叁十年的老文员。穿白衬衫不打领带,说话细声细气,开会永远坐在最后一排,从不主动发言。干活稳定,不迟到不请假,不显眼得仿佛空气。 可那天在茶水间倒水时,他裤头上的钥匙圈不小心露了出来。 一串普通的车钥匙,但钥匙圈上挂着一个金属铭牌,小小一片,沉时安一眼认出,那是新加坡本地一个奢侈品牌每年限量发售的VIP纪念品,只送给顶级客户,市面从不零售。他曾在学校的富二代手里见过一枚。 眼尾扫过,沉时安没出声。 当天下午,他调出这人的近叁年薪资记录、税表、配偶职业登记与住址信息。 年薪不到四万新币,无股票分红,家庭住址在义顺老组屋区。老婆无业,两个孩子还在读书,没登记副业或其他收入来源。 绝对买不起那个钥匙圈,更别说他开的那辆翻新过的普腾Saga,车身普普通通,轮毂却是定制款,单价都接近四位数新币。 ——漏洞。 接下来,他回头去翻出近五年内出货异常批次的资料。 凡是调拨理由含糊、出库时间跳跃、司机临时更换、路线临时修改的记录,他统统做上标记。 逐渐,他找出九个批次,七个司机,四条路线,叁家清关公司,以及一个共同点: 全都绕过正常审批路径,全都在某个环节有陈福添的签字。 他开始在每一批他认为可疑的货上做手脚。 在货物装柜前,他提前两小时临时更换提货司机,或者重新调路线,并都以港口施工、换道装柜为由通知了调度系统。 所有流程走的是公司正式渠道,调度中心的文件上写得一清二楚。 就这样又过了两周。 当天他坐在办公室批着文件,电话响了。 “小沉总,”那头是陈福添,语气听着还算温和,“那批货是不是换了司机?我这边……安排的不是熟人。” 沉时安语气平平:“临时有点调整,怎么了?” 那边顿了一下,像是在压低声音:“没事,就是……怕搞错了路线。” 他嘴角微挑,淡淡答:“流程都一样,不会错。” 挂掉电话后,沉时安坐在办公桌前沉思了好几分钟。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如果陈福添只是个普通中层,换个送货的司机关他什么事?运输调度是物流部的事,压根不是他负责的范围。 一个中层主动来确认司机,只可能是这批货里藏着他不敢出差错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让人去查了陈添福近一年内所有工作调度相关的语音留言记录,发现几乎每一单特殊批次,都在提货前由他亲自“确认一遍路线”,甚至偶尔会换掉系统指派的司机。 有时是电话,有时干脆是以口头再确认为理由跳过常规调度系统,直接插入他安排的司机或路线。 不是普通人干的活。 陈添福,就是那个走货的人。 但他不会去找陈添福对质,打草惊蛇是蠢人干的事。 尤其是在沉兆洪已经明言“正经生意就够了”的前提下,再去撬这层水底下的通道,只会让自己这个国外留学的乖孩子从棋盘上消失。 于是他做了另一件事。 他把过去叁年里所有异常出货中的路线、时间、司机名单、清关公司、甚至集装箱编号习惯、报关单造假格式,全都整理成一套完整模型。 他画了一张白板图。 图的左侧是公司库存系统里那些名义上的“电子零件”,中间是仓库调度、运输安排、清关、出口,再到海关放行。 图的右侧,是他重建的真实路线。 实际出货时间、绕道装柜地点、司机临时变更点、异常提货延迟、报关数据失真程度、出港船期与路径。 但这张图拼到一半,就断了。 货,从哪来? 毒,从哪来? 怎么来的? 沉时安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翻遍所有公司注册的供应商清单,甚至去查了合作方的后台采购订单。 他甚至找人打通了港务局的小窗口,请人调出过去几年的“特殊检查报告”,想看看是否有人在港口频繁使用某种灰色操作——但没有。 所有货物的“源头”一栏不是模糊处理,就是干脆一片空白。 在正常贸易逻辑下,这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水货,至少也得有出厂公司或中转仓库的记录。 但这一套走私通道,从源头干净到像被人刻意抹去。 像是什么人拿走了拼图最关键的一块。 像是一整条干净得不像话的白货管线,被临时嫁接上了毒品,但接得天衣无缝。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条线,不属于沉兆洪。 它背后,是一张结构成熟、供货端从不抛头露面的跨境黑网。 一个比洪兴会更大、甚至与各地港口和清关系统有默契的上游。 而沉兆洪,不过是个客户。 沉时安站在夜里未关灯的办公室,望着堆满箱单和调度图的白板,沉默了很久。 风从落地窗缝隙吹进来,冷得像针。 他的指节轻轻扣了两下木桌,最终按灭了台灯。 ——不查了。 表面上,他继续做着调料和电子生意,在学校里应付考试、在饭局上乖乖陪笑。 可背后,他开始观察整条通道每一环节的替代性。 每一个司机,哪个最听话。 哪家清关公司最容易打通。 码头装卸哪一批人最忠诚、哪一批容易收买。 他不急。 真要吞这条链子,就得等到时机。 他要的,不是陈添福,不是几票毒,是整条黑线的主导权。 他要整条路线连根拔起,然后换上他的人。 到那时,沉家的核心财富,才真正属于他。 第三十五章偷箱 但再过了些日子,沉时安就留意到了一个行为上的不规律。 公司规定,每一笔去港口签货单的调度都要清楚记录,谁出发,谁返回,用时几何。 工业区到港口的车程,来回加上签字手续,平均耗时两个小时出头。 可他注意到,陈添福偶尔,会用掉将近叁个小时。 一个小时的时间差,看上去不算什么。一个主管临时多绕几条路、吃个饭、见个老朋友,没人会质疑。 况且他也不是每次都会花这么长时间。 可沉时安知道不对劲。 他开始在陈添福去码头的时候跟踪他。 前几次陈添福去码头,照流程签完单便回公司,中途偶尔去吃个饭,始终没露出破绽。 直到这一次。 陈添福进出一趟,照旧签完单离开码头的办公楼。 沉时安一路跟到工业区外侧时,看到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装卸场附近的停车带停下了。 他下车,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打开后车厢,从刚刚他签的那批货的托盘上取出最上面的一个纸箱。 动作娴熟,小心翼翼,那种一看就做过很多次的节奏。 沉时安远远看着,眉梢微挑。 陈添福把货提进后备箱,迅速盖好。 车子重新上路,绕过一条偏僻小道,最终停在裕廊西那家小型物流中心门口。 那地方几乎没什么公司会主动合作,因为距离远、管理松,而且不提供长租仓储。 唯一的优势,就是可以以私人寄件名义处理大宗快递,只要收件方接受,就不登记发票。 沉时安离得很远,透过望远镜镜头看见陈添福走进去,拎着那箱货,递了出去。 他在快递柜台前站了五分钟,然后走人。 这事发生在一个下午五点半。天还没黑。 沉时安看着陈添福驾车离开,又在原地观察了那个物流中心十几分钟。 仓库门大敞,野猫野狗随意躺在地上,只有零星两叁个人,不是在看报纸就是在打盹。收件的纸箱随意堆在后方角落,没归类、没封存、没人看。 他想了想,朝物流中心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好,我想寄个东西。”他礼貌地笑着,晃了晃刚从手腕上摘下来的手表。 “地址写这。”那人递给他一张快递面单。 “好的。”他低头往单子上填别墅的地址,余光在货架上快速扫过。 所有的当日快件都摆在右边,刚收的一批还没搬进去,正懒懒地堆在靠近内门的蓝色推车上。 填完快递面单,付过钱,他转身离开,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吃了个饭,算了算时间又回到那个物流中心。 他走进前台,假装焦急。 “唔,小姐,我刚刚在你们这里寄了个手表,但我发现我地址好像写错了,能不能看看还能不能改?” 前台的女孩正扒着盒饭。 她头都没抬,只甩了甩手:“自己去后面翻一下吧,找到了拿过来。“ 他轻声道谢,走到货堆前翻了一下。 很快,他认出了那一箱熟悉的货,外包装上的编号没有撕,依旧能看出发货时间与批次。 他悄悄掀开一道缝,确认里面确实是晶振货件,又翻出随箱贴着的寄件联。最外层是一张手写快递单,收件地是澳洲的。 洪兴会的毒线只会到香港走,绝不绕去澳洲。更不可能用这等小打小闹的单箱寄法。 看来这沉兆洪点的人,手脚也没那么干净嘛。 他勾了勾唇,记住了地址,回到前台对那女孩露出一个懊恼的笑:“啊……我仔细看了一下,地址没写错,不好意思。” 那人连头都没抬:“行,走好啊。” 沉时安笑着道谢,转身离开。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 阳光透过百叶窗,空气温吞,像被晒软的纸张,柔和得令人放松警惕。 沉时安拎着一杯黑咖啡,敲了敲陈添福办公室的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语气温淡:“陈哥,打扰了。” 陈添福一如既往,笑容谨慎:“小沉总,有什么吩咐?” “不是吩咐。”他走进去,在沙发上坐下,“只是有一样东西,想还你。” 他把咖啡放在一边,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纸,展开,轻轻压在桌上。 纸上只有简简单单一行英文。 没有署名,没有来历,也没有任何威胁语气。 陈添福盯着那行字,眼皮猛跳,指节微紧。 片刻后他强行维持面部镇静,试图笑:“小沉总这是什么?澳洲的地址?我们最近没做过那边的出口。” “嗯。”沉时安语调平和,指尖在咖啡杯边缘转了一圈,“我本来也以为没做过。” 陈添福低头,试图掩饰眼底的慌乱:“沉少如果对这边物流安排有疑问,我可以让人调出口单来对。” “物流我不懂,”沉时安语气轻得像是随便聊天,“但我对账单很敏感,尤其是……有人用自己手上的钥匙,让沉兆洪的货,多装了一箱。” 空气里沉默了叁秒。 “你说,这种事,要是让人知道了,该算什么?” 他轻轻歪了下头,眼神带着点温和的好奇:“偷吗?还是借?” 陈添福额角已渗出汗,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沉时安不逼他,只是坐了下来,把那张纸缓缓折起,手指像抚着书页一样顺着折痕压实。 然后,他将纸压在陈添福桌面上,食指轻轻点了点。 “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背着我,动我将来的东西。” 沉兆洪的货,就是他未来的地盘。 陈添福欺上瞒下,每次订货都多订一点自己走,不多,但也够他赚个盆满钵满了。 他动的是他的份,哪怕偷的是上头的货,沉时安也绝不会放过。 陈添福坐着,手背在发抖,喉咙像卡着什么。 沉时安站起身,整了整袖口。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他语气温柔,像是给出一份体面的死缓。 “你有时间自己想想,怎么处理比较……体面。” “要真怕出丑,也可以早点走,东西我已经看够了。” 说完,他走出去,没有再回头。 陈添福看着那张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行地址,像是钉在他眼前——每一笔墨都写着“你完了”。 翌日清晨。 陈添福被发现死在员工楼后方的消防楼梯间,服毒自尽。 没有遗书,但他桌上有一封信,上面写着员工交接建议,落脚致小沉总,字迹有些抖。 警方草草定性为“情绪失控”,公司上下有人窃窃私语,却没人敢细问。 消息传来时,沉时安刚坐进会议室。 助理低声在他耳边道:“……出事了,是陈添福。” 他点点头,没什么反应。 “通知财务那边,按离职处理。年终奖取消,遣散费一律照章。”他轻声说。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这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就不要让香港那边知道了,明白吗?” 助理应声,退了出去。 沉时安拿起陈添福留下的信,一页页翻过,神色如常,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轻淡的微笑。 他看完,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把信重新折好,用打火机烧了。 火苗在他指尖轻轻跳了一下,像是从某个断掉的链条中挣脱出来。 他把灰烬弹进垃圾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三十六章顶替 沉时安是过了叁天才去陈添福家里的。 抵达的时候,天刚开始泛黄。新加坡的暮色湿热难耐,组屋楼下飘着炒菜的酱油香。 他特意挑了饭点将近的时候到。这种时间,人情味最浓,警惕性也最低。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女人,瘦削、脸颊微陷,眼尾垂着细密的褶子。身上的碎花衬衫洗的发白,领口还有点脱线。 那是典型的苦命脸。没有脂粉,没有闲暇,只有持家的疲惫。 “你是…?”她下意识拦在门口。 “我是代表公司的。”沉时安笑了一下,笑容带着客套,“陈先生这些年为公司鞠躬尽瘁,公司派我来慰问他的家人。” 女人犹豫片刻,把门推开了。 “进来吧。”她声音低低的。 沉时安跨进屋,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缓缓扫过客厅。 电视机上覆着白布,角落里堆着小孩的功课,墙皮起了泡,塑料椅的腿破了,用透明胶缠了几圈又继续用。 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家却寒酸得像是没沾上半点油星。 他心里冷笑一声。 原来那点偷货的脏钱,全让陈添福一个人装进了口袋。 但临到命悬一线,倒是肯为了他们把命搭进去。 真是人到绝境才肯做一次“丈夫”和“父亲”。 沉时安收回视线,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放在桌上,带着熟练的慰问口吻:“一点心意,公司的人让我带的。陈先生人虽然不在了,但他做的事我们不会忘。” 女人一看那迭钞票,手僵了一下,眼神闪躲:“这……我们不能收。” “收吧。”他不动声色,“这本来就是陈先生应得的。他走得匆忙,总得有人替他收着。” 她还是不肯动手。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句实话,陈先生替公司背了很多事,吃了不少亏。现在人不在,至少也该让家里过得不太难。” 女人没有工作,全家就靠陈添福每个月的工资养着。现在家里的收入来源没了,她不吃,两个孩子也要吃。 沉时安的话轻巧又准确地戳中了她的忧愁。 她默不作声地把钱收下了,眼眶却有些发红。 “快吃饭了,不如留下来?”她勉强笑笑,“也没什么招待的……” “那就打扰一下。”他平静点头,眼神在房内随意一晃,最终落在卧室那道半掩的门上。 厨房里锅铲碰锅的声音响起来。 他等了十分钟,确认厨房油烟正旺,才轻手轻脚地起身,走进那间卧室。 房里空荡而闷热,衣柜是老式的实木结构,一边门歪了些。 他弯腰翻开柜内,指尖摸向内壁。 空心。 他用指甲一挑,木板边缘翘起,露出夹层,一本薄册藏在里头。 ——这便是陈添福留下的投名状。 他用自己的命和所有的钱来跟他换沉兆洪的永不知情。 纸质密码本,银行发给特定账户持有人的一次性授权工具,每一页都印着唯一编码,用于验证大额离岸转账。 在千禧年前,电子银行还不存在,动态口令卡仅限少数华尔街投行使用时,这种能物理销毁的密码本,因其匿名性和跨国操作的便利,成了私人银行操作非法交易的刚需工具。 沉时安快速翻阅,密码本后面还有几页的流水代码和银行识别号,开头是瑞士联合银行的入口信息。 叁百万美元,确实都在。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握住属于自己、而不是沉家或社团的金钱。 他把本子收进内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走出房间。 厨房里热气腾腾,女人的身影模糊在蒸汽中。 他站在门口:“不好意思,突然想起还有点急事。” “啊?你不吃饭了吗?” “下次吧。”他说,朝女人点了点头,“陈先生还留了几笔事,我要替他清理干净。” 他说完,轻轻关门离去,背影在夕阳中被拉长。 陈添福死后,公司照旧运转。 他平日里工作不显山不露水,低调中庸,在公司干了二十几年也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同事。现在突然死了,大家也只是感叹一声,很快就忘记了。 部门交接时由一个四十多岁的副主管代为点数,大致看了一眼那些传真、账册、半截没处理完的货单,便草草盖章报备。 毕竟他从事多年,也不过是个手里没有实权、只负责些无关紧要工作的中层。没人深究他到底做了什么,更没人发现那一份账目上,缺了叁张传真。 陈添福真正的职务,从不写在任何报表上。 他负责的是接洪兴会发来的“特殊订单”,通过中间人向上游毒贩订货,再绕道自家贸易公司出货,最后运抵海外。 为的,就是让明面上看起来沉兆洪并没有参与其中。 他就像一颗钝而不显眼的螺丝,藏在金属壳下,不动声色地转着。沉兆洪并不会主动联系他,当然也不知道他已死的消息。 因此,沉时安顶替陈添福的操作,出奇地容易。没人追问,没人查核。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继续做下去。 他很快学会了陈添福的工作节奏。 每月一次出货,从不同供应商手中各拿一批货,通过改动传真和出货清单,偷偷多订一小箱在正式货单之外,再将这箱货挪出来发往澳洲固定的地址。 陈添福小心谨慎,每次只多订一箱,没人怀疑。沉兆洪不知道,上游供货源头也不知道。上游负责联络的只是个小马仔,只认传真号、银行尾号和固定的货款清单。 沉时安通过转账指令下单,对方照常出货,不多问。 澳洲那边接货的人,依然收到货就打钱,一句多话也没有。 至于沉兆洪,他只看到账上回流的数字。他要的,是总额,而不是过程。 沉时安依然是查不到那个人的任何信息。 不过他也不急。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和那人坐上谈判桌。 他没有亲自去码头签单,而是吩咐另一个临时调度员,把那箱“多出来”的货直接交给物流公司,流程照旧走私人寄件。 和陈添福不同的是,他不遮不掩。 快递底单堂而皇之盖了章,发票撕了一半,照旧填上了那个澳大利亚地址。 这一切做得干净利索,没有一丝慌乱。 他没有动用一个外人,也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 该留的痕迹都留着,不该留下的,早在陈添福死后那一天,就被他亲手烧成灰。 第三十七章错路 六月末的燥热压得人喘不过气。 新加坡正值雨季,昨晚刚下一场大雨,此时天光被热浪炙烤得发白。 沉时安坐在露台的藤椅上,窗外蝉声不歇。 他半眯着眼,盯着地砖上那块尚未蒸发的水渍,脑子里转着那叁百万美金的去处。 是拿来另起炉灶,还是用来做些什么呢? 之前看的那些金融书倒是给了他很多启发……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是管家,递来一个无绳电话,说:“大小姐来电。” 那头的声音一开口,就带着几分奇异的不安。 “……你现在有没有空?”她的语气很轻,“不打扰吧……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不是很重要,你别太……嗯……” 她的话没头没尾,语速有些飘忽,但强撑着镇定。 “爸爸,他……查出来是口腔癌,已经晚期了。”她停顿了一下,又重复一遍,“晚期,很严重。” 沉时安没有说话。 他靠回椅背,眼神定在那块水渍上,一动不动。 他当然听懂这通电话的真正目的。 不是单纯传达消息,而是想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努力压住了情绪,但又压得不干净。 藏着怕,藏着不安,藏着一股没头没尾的慌乱,甚至连悲伤都克制得有些拧巴。 他闭了闭眼,舌尖顶着腭,喉结微动。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这个消息该让他痛快的。 沉兆洪,那个逼疯了他妈,把他一脚踢出香港的人,晚期,要死了。 他应该开心的,那老狗活该。 可惜,他发现自己心里第一个反应居然是: ——别哭。 他在心里冷冷地骂了句脏话,却已经站起身往门口走。 电话那头还在轻声说:“……你也不用回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下……” 沉时安没有回话,只在临挂断前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那语气平淡得像谈生意。 但挂断电话后,他就直接让人订了最早的航班飞香港。 除了钱夹和护照,什么都没带,连一件换洗衣服都没有。 不是因为伤心,更不是因为在意沉兆洪。 只是沉纪雯的声音。 那个慌乱、不知所措、强撑镇定却绷不住的语气,让他心头一紧。 像是有什么钝物撞了一下,没痛,却震得整片心膜都发颤。 他明明说了要恨沉家所有人。 要恨她。 要利用她。 要把她当成他走回香港,夺走沉家一切的垫脚石。 可为什么,听她说“你也不用回来”的时候,他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机会,不是布局,而是她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面无表情却眼圈发红的样子。 沉时安说不清这趟回来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他必须见到她。 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 沉纪雯没说。她从来不说。 所以他坐在飞机上,闭着眼快速想了一圈,开始筛选所有可能。 她会在哪?她父亲是沉兆洪,沉家有钱,那就一定选的是香港最顶尖的医院。 他首先想到的,是养和医院。 全香港最昂贵的私立医院之一,铜锣湾闹市里的白色堡垒,设备和医师都在顶尖之列。 很多富裕家庭和社会名流都选择在那里接受治疗,尤其是港大医学院的专家长期坐镇。 抵达香港,已经是次日上午,他一下飞机就拦了辆的士。 去养和?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今日到处封路,过海塞到死哦。 沉时安把两张五百元港币递过去,司机看了一眼,收下钱启动了车子。 这天正值回归,海底隧道入口插满红旗,象征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他戴了顶深色帽子,从人群里穿过去,按科室牌一路找到口腔颌面外科。 他站在走廊阴影里,远远看见了沉纪雯。 她瘦了,穿着一件浅米色的长裙站在诊室外,一只手抱着资料夹,另一只手紧攥着衣角。 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挡住半张脸,神色难看,像是几天没睡。 他本想上前。 但还没走出那几步,就被人拦住了。 “真是够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响起,带着一贯的棉里藏针,“你还真敢回来?” 他一转头,欧丽华站在那,不笑,眼神冷冷地扫他一遍。 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西装,妆容一丝不苟,鞋跟敲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有人敢不把她当回事,她站在哪里,那个位置就属于她。 “上次不是说得够清楚了吗?”她走近一步,声音不大,语气却稳得吓人,“你若再敢回来,就是找死。” 沉时安眼底浮起一丝冷意,但嘴角却扬了一点,不痛不痒地笑了下。 “我没打算找谁。只是路过。” “养和医院的口腔科也能‘路过’?你走错的路,错得还挺精准。”欧丽华眸子一斜,声音压得更低,“你这种人,脑子太好用了,就更不能留。你明白的。” 她顿了顿,换了种更安静、更危险的声线道: “沉兆洪要认你,那是他的事。但你已经活得不错。衣食无忧,沉家不欠你什么。” 她说完,朝他点了点头,像是礼貌地结束一场会议般,转身走了。 沉时安没追,也没争。 他只站在那里,眼神慢慢收回,盯着沉纪雯的背影。 她正和医生说话,语气轻极了,仿佛怕惊动什么。 隔着玻璃看,她站得笔直,却像随时会倒下。 他心口忽然闷了一下,转头就走。 第三十八章危局 沉纪雯不敢出声。 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像被人扼住了喉咙,站在冷气出风口,整个人僵着,连眼泪都忘了怎么流。 她从没想过,沉兆洪会突然倒下。 没有征兆,没有伏笔,甚至不是枪子儿,也不是谁背后捅刀子,而是癌症。 一个她听过、却从没想过会出现在沉兆洪身上的词。 医生说,早就有迹象了。 “很久以前就有口腔黏膜病变的情况,反复溃疡不愈合,有时候会疼得连话都说不了……这些其实已经是预兆,只是很多人以为是热气,当成普通口腔炎,拖着不管。” 医生顿了顿:“其实,这是广东人里头最容易被忽略的癌。” 她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一只手死死掐着手腕。 她记得的。 爸爸有时候吃饭会皱眉,说“又烂嘴啦,热气”,然后去买龟苓膏,或者煲凉茶,一杯接一杯。她当时只觉得他大惊小怪,哪里想到这竟是信号。 她的脑子乱得像糊了一层浆糊,所有事都在往回倒—— 几年前他还在打高尔夫,去年他还陪她过生日,几个月前还在骂人、摔杯子。 怎么会? 他是沉兆洪啊,是沉家天塌下来的时候能独自顶住的人。 她的脸颊被风吹得冰凉,直到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肩,把她揽进怀里。 欧丽华没有哭,甚至连声音都不颤,只是手臂稳稳的,像要把她捧住。 “他还在治疗。”欧丽华说,“还没倒。” 沉纪雯靠在她肩上,没回话。 她知道妈妈也在硬撑。 欧丽华现在要处理的是整个社团的应急人事,要稳定社里的情绪、挡住外头的眼睛、清理沉兆洪留下的空档,还要安抚她。 她本该是站起来接力的那个。 可她做不到。 还做不到。但很快会的。 她很愧疚,也很自责。 她是沉家的长女,她不能哭得像个没用的孩子,妈妈还在撑着,她得像个大人。 沉纪雯心里像卡着一团火,烧得疼,又冷。 秘书走近低声说:“黎镇华先生来了,说是来看望老爷。” 黎镇华,义安会现任坐馆。这个时候,明显来者不善。 欧丽华眉头不动:“让他们过来吧。” 沉纪雯没动,只轻轻抬起头,把眼泪收回去,坐直了身。 黎镇华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稳健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叁儿子黎世斌。 “黎生,稀客。”欧丽华微笑着打招呼,语气不咸不淡。 “欧太。”黎镇华也笑,眼角有细纹,走路慢条斯理,像是来探亲一样随和,“听说阿洪住院,我这心里实在悬着,亲自来看看。” “那你心悬得倒快。”欧丽华淡笑,声音柔和,“他昨天下午刚进医院,义安今早就收到风声。你们这信息渠道,真是比我们家的还快。” “呵,都是朋友嘛。”黎镇华眼神不动,“我们这些老家伙,现在比不了年轻人冲锋陷阵,只能靠点耳朵眼睛混口饭吃。” “那你得多保重。”欧丽华回道,“道上的事太辛苦,稍一不注意就‘吃错东西’,身体搞垮了,想回头都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容都在,语气也温柔,偏偏每句都像藏了匕首。 沉纪雯站在旁边,没出声。 她能听得出,这两人在说的根本不是生病探望,而是在争:争地盘,争主动权,争底气。 黎镇华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小纪雯长大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冷冷静静的。” “老样子。”黎世斌也笑着接话,语气熟稔,“她小时候上钢琴课,老不理我,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这脾气。” 沉纪雯偏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不是一直挺享受被人无视的感觉吗?” 黎世斌对她态度积极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香港城就那么大,二代圈子就这么小,她想避,也总是会抬头不见低头见。 黎世斌一愣,旋即轻笑出声,倒也没恼:“你还是那么毒。” 欧丽华轻轻拍了拍沉纪雯的手臂,“你黎哥哥是关心你。” “嗯。”沉纪雯应了声,语调温和,但眼神依旧疏远,站得笔直,不靠近也不亲近。 黎镇华似笑非笑看了这一幕。 “纪雯啊,你爸病了,接下来这摊子事,迟早得有人撑着。你和你妈,要真需要人帮忙,义安肯出力。” “多谢黎生关心。”欧丽华没等女儿开口,语气不紧不慢,“可惜我们沉家,从来不靠外人。” “哦?”黎镇华眯了眯眼,“话别说太满啊。人一旦倒下,连最亲的家人都靠不住的时候,有些话,说出来就不灵了。” 欧丽华笑容更深,像什么都没听进去:“那也比那些天天说靠得住,到事上就先跑的强。” 当年黎镇华在西九龙那宗地皮被查,是他表哥第一时间把文件送进廉署的,闹得圈里人尽皆知。 黎镇华不说话了,面上还笑着,眼底却结了霜。 “他现在不适合见人。”欧丽华轻描淡写地结束话题,“医生交代了,情绪波动太大会恶化病情。” “那我们不打扰。”黎镇华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已经退了一层,“我就送点营养品,让护士替我转交。” “有心了。”欧丽华不卑不亢,接过礼品,“回去替我问候夫人。” “一定。”他转身前,最后看了眼沉纪雯,“阿洪不管多强,都是人不是神。你妈再强,也要你帮着撑一撑。” 他说完,拍拍黎世斌的肩,带着他离开。 走廊安静下来。 沉纪雯看着两人背影,没动。 “你还小,没必要跟他们来硬的。”欧丽华看着她,“你要做的,是记住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未来他们都会后悔说过的。” 她顿了顿,轻轻理了理女儿的头发,眼神极为柔软。 “你爸爸撑不了多久了。但我们不能倒。” 黎镇华父子的脚步声渐远,走廊再次归于安静。 沉纪雯在门外站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窗帘半拉着,风吹进来,带着一点将雨未雨的潮气。输液器的滴水声极缓,像敲在人心上。 欧丽华没有多言,只把放在桌上的礼盒推远了一点,冷冷一瞥:“黎镇华送来的东西,别碰。” 沉兆洪靠在床头,神色倒没什么波澜。 他听得到刚才整段探病,不疾不徐地对着沉纪雯说:“他们那副嘴脸,我早就看透了。你妈一只手就能顶得住他们,不用你管。” 沉纪雯站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父亲憔悴的面庞上,嘴唇微动,却没说出口的情绪翻涌着。 “囡囡,”他态度强硬地说,“收拾一下,回英国吧。” 沉纪雯语气同样坚决:“我不回。我留在香港。” “我不是快死了。”沉兆洪打断她,“我还有气,还有时间。你不用守在这里等我断气。” “爸爸——” “你妈撑着前面,你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沉纪雯别过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我不是……我就是……” “我知道你就是想留下来。”沉兆洪的语气缓了几分,“可你留下来能做什么?你妈做的生意,都是正经买卖,不用你插手;社团的事,也有你二叔和一帮兄弟。” 他说到这,顿了顿,像是憋着什么难言的情绪。 “做人最难得就是该笑的时候还笑得出来。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不舒服。” “你答应爸爸,回去继续读书,该读就读,该玩就玩。不是要上大学了吗?等我病好了,你再回来,想干什么干什么。” 病房里安静下来。 欧丽华没有说话,只轻轻把水杯递过来。沉兆洪喝了一口,又靠回枕头,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沉纪雯轻轻点头。 “好,我回。”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声音发颤,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眼泪已经落下来。 她背过身去,悄悄抹掉,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 沉兆洪睁开眼,看着她,一字一句:“我送你去机场。” 她低声说:“不用。你要好好躺着。” 沉兆洪没再强求,只抬手握了握她的指尖,那力气,比她想象得还弱。 “别让我再看到你哭了,”他说,“沉纪雯,不是这个样子的。” 沉纪雯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第三十九章资助 沉时安低头穿过人行道,没人注意他这个年轻人。背影高瘦,步伐却一点方向都没有。 阳光直直打下来,地面反着白光。 他也没地方可去。 于是他顺着街道一直走,没有搭车,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码头。 他抬眼望去海对面,想了想,买了张票坐上了渡轮。 下船后,他沿着记忆慢慢地走,走到了九龙城区。远远地,他看见一块刻着“九龙寨城”的旧石碑,脚步微微一顿,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这里曾是九龙城寨。现在成了“遗址”,也改了名。 明明以前人人都叫“城寨”,如今却换成了“寨城”。 叁年多过去,如今地基铺了砖,种了草,建起整齐的步道,成了个给老人散步、孩童玩耍的地方。 可他一走进来,还是能感觉到旧日气味。 那些年躲在暗巷里的人,夜里拖着麻袋的影子,楼道里滴水的铁管,藏着烟火气,也藏着血。 沉时安坐在石椅上,望着前方整齐的园林发呆。 这里本来是九十年代全港最密集、最混乱、最没人管的灰色地带。 现在也没了。 连城寨也能被夷为平地、改头换面,那些过往呢? 沉时安低头看着自己手指,骨节分明,掌心微凉。 他想起小时候,这地方哪哪都能藏人,楼梯下、排水管里、阁楼、烟囱、防火巷。 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是藏,现在懂了,却已经无处可藏。 他忽然觉得一阵荒谬。 兜兜转转,飞越国境,只为见一个说“你不用回来”的人。 他不是不清楚这一趟没有意义。 但他还是回来了。 不是为了原谅,更不是为了团圆。 他只是……一时心软。 可惜,这点心软,换不来什么。 夜幕缓缓降下。 公园的灯亮了,地砖上映着昏黄光影。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有个人影蹲在草丛边,穿着破布似的衣服,背很瘦,头发结成块状,像是好几个月没洗过。 有点眼熟。 他眯起眼,又看了几秒,忽然起身,朝那边快步走过去。 那人背对他蹲着,嘴里嘀嘀咕咕念个不停。 “是她……她要杀我……那个女人……那个小叁……” 沉时安站定,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他犹豫了一下,喊了声:“……妈?” 那人像被雷劈中一样抬起头来,眼神涣散,脸脏得认不出原貌,头发披散,双眼布满红血丝。 但那五官,那鼻梁,那嘴角紧绷的形状,他太熟悉了。 是陈娟。 他眼前骤然一晃,半天没出声。 她疯疯癫癫地看着他,忽然往后退,双手护着脑袋:“别打我……别再下药了……你们别再来找我……我没做错,我没做错,是她,是她抢了我老公,她要杀我——” 沉时安蹲下身:“谁?谁要杀你?” 陈娟抓着自己头发喃喃:“那个女人……那个小叁……她抢了我老公,她要害死我,她把我关起来,又要我死……她就是要我死啊……” 沉时安听到这句话时,整个人像被冻住一样,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沉下去。 ——小叁。 ——抢老公。 他不是傻子。 陈娟的这点执念,他从小就知道。 但这次,她不只是疯言疯语。她从戒毒所里跑出来,不是偶然。 是欧丽华做的。 而这件事,她从没提过半个字。 沉时安喉咙紧了一下,正想再问,远处忽然一道手电光照过来。 两个警察走过来,其中一个说:“她又在这附近晃?啧,上周也有人报,说她在九龙塘捡食。抓都抓不住,水蛇似的。” 另一个皱眉:“今晚要不直接带回去?这人没身份没地址,饿死都没人认领。” 沉时安站起身:“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先带回警署查查身份呗,有身份证就送社工、精神科,没身份就先请回警署住着。” 沉时安看了眼地上的陈娟,她缩在角落,身子抖个不停,脏得像是从水沟里捞上来的。 他清楚,警署里最难活的是这种无依无靠、又疯又瘾、没有任何价值的人。 他垂下眼睫,说:“我带她走。我带她去医院。” 那天深夜,他坐在青山医院门口等了很久。 青山医院是香港历史最悠久的精神科医院,公立的,制度规矩得要命。 他把陈娟带来后,对方只做了个初步评估,就摇头说:“这样不行,我们要转介信,要她身份,要证明她不是你随便带来的人。” 沉时安看了看手里那一迭污脏的旧衣服,再看看自己鞋上的泥。 他从钱夹里抽出支票簿,刷刷写了一笔,递过去。 “叫你们院长来。” 前台一开始还不信,低头看了一眼支票数额,脸色顿时变了。 没多久,值班副院长来了。 沉时安开门见山:“她精神不稳定,无家可归,又没身份证。如果你们按流程,她会死在下一个警署。现在,我资助你们,收她。” 那院长皱眉:“你和她什么关系?” 沉时安低头,在表格紧急联络人一栏写下自己的名字,在关系那一格里,笔尖停了一下。 他最终写下叁个字——资助人。 不是儿子。 也不是家属。 因为他有身份证,她没有。 他连带她走都做不到,因为她没有护照。 所以他们不是一家人。 但他可以救她。 沉时安是坐隔日最早的航班回新加坡的。 他把陈娟安排妥当已经是凌晨,他也懒得去找个地方歇脚,干脆打了车去机场。 他看着启德机场的大门,想起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站着等开门。 那时候他是去送她,这次回来本来是想要见她。 最终还是没能见她一面。 他没再联系沉纪雯。 不是不想,是不该。 她要守着她的家人,他要做的,是毁了这整个家。 她是沉兆洪和欧丽华的女儿。 他们一家把他踢出香港、把他妈逼疯、逼出戒毒所、给了他短暂的光明又强势收走。 他一路沉默。从樟宜机场回到别墅,他没急着回房,而是径直走进书房,把外套一甩,坐在了那张铺满账目和传真副本的桌子前。 新加坡的雨季还没结束,天色低沉,窗外云层压得像要塌下来。 这次从香港回来,他一夜之间像是被什么彻底点燃了。 怒火烧得极冷,像一根沉入冰水的铁条。 第四十章决定 沉纪雯回英国前一天晚上,母女俩从医院出来,一同回到太平山。 屋里灯光柔和,风从落地窗外的山林吹进来,带着几分夏夜晚的凉意。 欧丽华换了身衣服,靠坐在沙发上,手边一杯温水,仍像白天在医院时那般镇定从容。 沉纪雯站在茶几前,刚脱下外套,脸上仍带着一丝倦意。 “机票订好了?”欧丽华开口问。 “订了,明天中午飞。”沉纪雯点点头。 欧丽华轻轻“嗯”了一声,喝了口水,片刻后才淡淡地说:“牛津那边确认了吗?” “确认了。”沉纪雯声音很轻,“法律系的offer,已经下来了。” 欧丽华点点头:“那挺好。” 她没问其他,只把茶杯放回托盘,似乎就要准备起身。 可沉纪雯却没动,只站着,沉默了几秒,才开口: “我决定不去了。” 欧丽华的动作微微一顿。 “现在来不及改志愿了。”沉纪雯补了一句,“只能先Gap一年,再重新申请。” 欧丽华回头看她,眼神没有惊讶,只有一点细微的停顿:“改去哪里?” “伦敦政经,读管理。” 这话她说得平静,像是已经在脑中默默推演过无数次。 “为什么?”欧丽华问。 沉纪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母亲茶杯上氤氲的热气。 “爸爸身体这样,家里以后很多事情……你也一个人撑了太久。”她顿了一下,“我不能再当旁观者了。” 欧丽华没有回应,半晌才开口:“你从小想读的就是法律。牛津准备了那么久,你真舍得放?” 沉纪雯低声说:“法律,以后如果喜欢还可以回去读。但现在……我想先学点能用的。” 她没有哭,语气也不激烈,只是安静地说着。 欧丽华没有立即答话,只看着她,神情平静。 许久,她轻声说:“如果你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拦你。”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但你要明白,选了这一条,就不是为了讨好谁,也不是为了替谁扛,而是你自己真的愿意走,你的父母不需要你牺牲自己的人生。” 沉纪雯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就去吧。”欧丽华说,“你爸爸不会阻你,我也不会。” 回到英国那天,是个大晴天。 沉纪雯拎着行李回到公寓,屋里没人,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书桌上,一片亮白。 她放下箱子,走过去,目光很快落在桌面左侧那摞熟悉的资料上。那是她几个月前亲手整理的,牛津法律系的申请材料,整整齐齐码着,边角已有些泛黄卷起。 她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像是犹豫,又像是确认。 那原是她梦想的起点,但现在,那些预设的轨迹早已被重写。 她弯下身,轻轻把那摞资料压进抽屉底部,没有撕毁,只是收起,取出另一份文件,是才托人拿到的,LSE管理专业的转申请表。 她坐下,抽出笔,在表格第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 字迹不急不缓,像是写得很轻,却写得极稳。 窗外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映出一小片温柔的影子。 她没有对谁说话,只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好,就这样吧。” 不是父亲的期待,也不是母亲的建议。 不是放弃理想,也不是妥协人生。 只是有时候,当一个人撑不住了,总得有另一个人先站住。 她愿意是那个站住的人。 新加坡。 沉时安从香港回来的第二天,就穿上校服按时去上课。 有人朝他打招呼,他微笑回应,眼神温和如常。 白天,他依旧是标准的好学生。 老师喜欢他,功课也不错,甚至还参加了两个社团——辩论队与投资研究社。 前者练嘴皮,后者才是他真正的乐土。他说得不多,但每次分析一只股票,总能指出别人没注意到的死角。 他扮演得很好。 一个受欢迎、聪明、有钱,永远干净的好学生。 有人想请他参加周末聚会,他笑着说:“我周末给我亲戚打工,没空。” 那语气听不出一点诚意,但偏偏没人敢多问。 不过,再稳的学生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书房里那台灰白色的传真机被他从陈添福的仓库办公室里搬了回来,就摆在书桌一角,整齐得像一件仪器。 他把这当作是“继承人”的标志。 按陈添福的风格,他重新设了一台加密传真线路,文件来时一页页卷出,带着热度与毒性。 这晚上,一封传真送到纸盘上—— 「Can increase supply? Urgent inquiry. Same price.」 (能否加量?急单。价格不变。) 末尾是熟悉的签名标志,一个代表澳洲买家的编号。 他看了一会儿,眉头微挑。 加量? 后方需求在升,也给了他更迫切的理由,去摸清这条供应链的源头。 沉时安将传真纸收进抽屉,打开自己整理的表格。 那是他接手以来几个月的出货记录。 数量、品项、港口代码、收发人编号、承运船名。 陈添福留下的这些资料很齐全,但真正对他有价值的线索少之又少。 真正负责联系源头的人从未留下痕迹。 整个供应环节像是被谁有意切割过,只留下了“负责接单”的一个马仔——林汉升。 林汉升,叁十多岁,新加坡本地人。 在一间货运公司做基层文员,手机预付卡,每次联络都用公话,行踪不固定。 这人连发货单都不是他签字,只负责从一间指定货仓取货发走。 谈量这种事,他根本没有资格开口。 沉时安尝试套话,拐着弯聊过几次,话题刚一偏离流程,对方就挂了电话。 他故意试着在下一批单上调高数字,只加了一箱,林汉升照旧收货,像从前陈添福那样。 他再加叁箱,依旧没人反应。 但如果他再多添一些,就被对方冷冰冰传真拒绝: 「No over-ship. Stick to usual pattern.」 (不可过量。保持常规流程。) 就像陷在某个无形的边界内。 这让他烦躁,也让他清醒。 这不是他掌握的生意,他只是个临时接手的人,一个顶着死人的皮继续领货的影子。 可他不甘心。 若只是接陈添福这点批发小偷的破活,那他永远也接触不到源头,更别提从中脱身、另起炉灶。 要做,就要做真的、做全的、做大的。 于是,沉时安开始更频繁地往来各个货运公司,查仓库登记、走货口岸。 他调取了过去陈添福走货的仓储公司记录,但全是假名假账号。 他试着查仓库监控录像,但那个年代监控本来就少,旧资料根本找不到。 两周过去,他连一个像样的源头候选人都没锁定。 夜深人静时,他会在书桌前看那些传真纸,看得眼神发空。 他并不气馁,他只是愈发冷静,愈发沉默。 他不是没努力。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 这段时间,他仍白天上学,穿着一身干净的校服认真上课,和投资研究社的高年级生讨论“现金流折现模型”的应用。 他甚至会在放学后去正经公司的办公室里坐上一会儿,听人汇报出口调料和电子元件的月度报表,假装在学管理,实则只是守住沉兆洪给他的这块招牌。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报表、社团、学生制服,都是掩饰。 他真正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那个永远查不到真名的供货人身上。 第四十一章起念 ——在蝴蝶振响第一下翅膀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一场将席卷整个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正悄然成形。 它起于一场汇率的松动,蔓延于一连串看似微弱的资本流动。 最初只是一国的危机,几家银行的困局。 可当水面再次平静时,那场风暴已改写了无数人的命运,也重塑了整个区域的格局。 此时是1997年7月中旬。 深夜,沉时安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翻着《商业时报》。 他订这份报纸已经半年多。当时只是偶然路过报亭,有一瞬间好像看到那个蜷在地上翻着老头不要的《信报》,学着算数字的小陈安。 他每天早上都会边吃早餐边读,哪怕一整天忙得连饭都忘了吃,也要在晚上摊开来扫一遍。 刚从香港回来的那段日子,他被对沉家的怒意和查供货人的事弄得静不下心,现在才把攒了两周的报纸一次性翻看。 他很快在财经版上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一开始是月初的记事,版面不大,标题也温和:《泰铢兑美元汇率近日持续走软》。 ”泰国央行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度,市场恐慌情绪蔓延……” 文章罗列了几项数据,语气依旧谨慎,没有做出结论,也没有渲染风险。 但往后翻几张,情况就不一样了。 到了10号以后的报纸,措辞已经明显变化:“外资银行对冲头寸异常扩大”“亚洲多国货币面临沽空潮”“对冲基金持续加仓美元资产”。 标题越来越直接,字里行间多了不安的意味。 他翻到其中一篇专栏,作者用笔名写道:“市场行为往往早于政府反应,港元局势虽稳,但资本已开始调仓。” 沉时安慢慢直起身,拇指在页角反复碾着,眼神落在“沽空”“对冲”几个词上,久久没有挪开。 这是熟悉的味道。 太熟悉了。 有一次社团里某次清数后,账面突然多出一笔奇怪的资金。那晚他留得很晚,听见陈永禄说:“那边换了个信托做洗钱,挂空壳对冲,亏得漂亮。” 当时他还不懂,只觉得像是哪个半吊子的江湖金融术语。 后来跟着陈永禄做了几次,明白了,也知道是什么操作。 这就是他们那一行处理黑钱的常用方法:用一层一层的壳公司、一连串转账路线,把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进场,做空,抽身,等别人踩爆仓。 只是他从没想过,现实里真有人敢这么玩一个国家。 他放下报纸,起身走去房间,打开抽屉,把那本绿色皮面的密码本取出来。 ——那是五月份的事了。 他拿到那本泛黄的密码本那周,就去了趟金融区。 不是去见人,而是注册了一间空壳公司,地址挂在维尔京群岛,名字是随手拼的:Blue River Investments Ltd。 董事是他找人安排的白人律师,实际控制权则藏在一份私人授权协议里。 公司注册完的第叁天,他坐在书房里喝着咖啡,对着传真机,向瑞士宝盛银行发出了开户申请。 他没用自己的真名。表面上的联系人叫 Kelvin Chan,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听起来像个没人记得的助理。 但账户底下的受益人填的是他。 真实身份、真实护照,所有条目都干净利落。没有遮掩,只是层层包着。 他知道该露哪张脸,也知道该留哪个名字。 资金过户比他预想中还顺利。 那叁百万美元,在账面上,只是陈添福多年的私人积蓄,现在则干干净净归到了“Blue River”名下。 银行的人对着电话那头的“Kelvin Chan”重复确认了叁次。 他答得极有礼貌:“是的,我是Kelvin。我们正在内部转账,请继续操作。” 当天晚上,沉时安没睡。 他坐在书桌前,把前后所有涉及的新闻、货币兑价、对冲资金的流向一一写下来,又查了港元的钉住机制、泰铢的历史波动范围,还有新加坡银行间的资金调拨习惯。 纸上慢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公式。 这一切还只是开端。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心里第一次浮出那个词: 做空。 他把那几张报纸摊开,用原子笔在边缘一栏记下汇率曲线,发现了一个细节。 不光是泰铢,菲律宾比索、印尼盾也开始跟跌。 外资撤离、币值贬损、投机空头,这是他在书里和投资研究社看过的场景。只不过那时候是学术推演,现在却是实打实的资金波动,在现实里发酵。 他盯着数据看了很久,意识逐渐清晰。 这可能不只是泰国的问题。 他翻出先前买来的几本金融专业书,又找出几份旧报纸,交叉比对。 在记事中他看到这样一句话:“避险情绪增强,区域货币承压,套利窗口迅速缩窄。” 他正要再仔细研究,却发现眼看着已经要到上学时间了,不得不先暂停。 他吃过早餐,吩咐司机送自己去学校,一路在人群里礼貌点头,回应微笑。 午休时他去了图书馆,坐在一楼最安静的角落,手边摊着几本家里没有的金融期刊正在认真研究。 阳光透过玻璃天窗洒下来,把他的眼睛照得发亮。 有个女生递来一罐柠檬茶,用英文轻声问他: “你今天有空吗?放学后……我想请你喝点东西。” 他抬头,看向对方。 女生有一头棕色卷发,五官立体,是混血的脸孔。眼睛是淡淡的褐色——近似琥珀。 沉时安本能地愣了一下。 那双眼睛。 颜色太像了。 像他脑海里一直回避、却始终不能彻底挖掉的影子。 他垂了垂眼,随即抬头,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却多了一丝疏离的锋利。 “抱歉,”他说,“我对你这种颜色的眼睛,很不喜欢。” 他说得极轻极慢,像是陈述一个个人偏好,而不是在拒绝一场告白。 女孩怔住了,脸上的神情一变,手僵在半空中。 沉时安已经重新低头,像刚才不过是有人问了个路。他翻开桌上的书页,继续阅读。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近乎冷酷的方式拒绝别人。 不是故意,不是冲动,而是一瞬间情绪被扯住了缰绳,拽得太快,太狠,他来不及包好锋芒。 他说完的那一秒,自己也没察觉,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发白。 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真是让人烦。 第四十二章初捷 当天下午放学,沉时安没有像往常一样绕去公司,也没有多做停留,只让司机直接将他送回别墅。 一进门就进了书房,把早上的报纸、笔记、剪报重新摊开。 他没有立刻动笔,也没有贸然下结论。只是静静地坐着,靠在椅背上,用那双总带着淡漠神色的眼睛看着桌上的一切,像是在等待某个灵感在脑中自己开口。 然后他开始写字。 不是结论,而是推演。不是预测,而是验证。 1996年,也就是去年年中开始的资本外流、到今年年初股指异动、再到港元的无风起浪,每一处数字都不是孤立事件,而是蝴蝶翅膀落下前一秒的风。 他写下了两个词: 「contagion(连锁传染)」 「catalyst(催化剂)」 这是一场席卷区域的病。 他能感到它正在发烧,只差最后一声咳嗽。 可即便如此,他没有立刻做决定。 “连锁传染”是现象,但他更在意“催化剂”。那个真正能让市场发疯的诱因。 他拉开抽屉,从最底层抽出一张空白A3纸。 灯光很静,他伏在书桌前,开始动笔。 最中间写下“THB(泰铢)”。 然后从它开始,往周围扩散:MYR(马币)、IDR(印尼盾)、KRW(韩元)、PHP(菲律宾比索)、TWD(新台币),再到HKD(港元)与SGD(新加坡元)。 每一种货币的周边,都标上各自的主权评级、过去半年与美元的汇率波幅,以及央行干预频率。 箭头连接其间,标注“FDI流入占比”“外汇储备变化率”“短债占GDP比例”。 这不是一张图。 这是一个动态的生态系统。 箭头纵横,线条密集。 他一边写,一边在脑子里模拟:如果今天泰铢再崩一次,最先受到挤兑的是谁?是菲律宾,还是马来西亚?又或者,是那个看似稳如磐石、其实外债结构最脆弱的韩国? 每一处标注,都是一个推演逻辑的落点。 根据这段时间的信息,他花了一周时间,整合了一张由他亲手绘制的亚洲货币联动图,汇率波动的箭头在纸上纵横交错。 机会不等于入场。 他太明白这一点了。 他需要信息、需要人脉、需要平台。 尤其是平台。 如果真要押注,就得找到能做空亚洲货币、甚至能开立外汇杠杆账户的地方。 而以他未成年的身份,远远不够。 他最终挑了一家在新加坡有分行的老牌证券公司。 不是大行,不在花旗、摩根的那个等级,但在服务中小资金客户方面灵活宽松、通道清晰,是很多“聪明钱”的中转地。 他换上西装,把自己的文件、资金证明和银行流水分类装袋,稳稳坐在前台填表。 经理见到他时还略带诧异。 但沉时安的语气礼貌、表情冷静,说话时目光清晰、声音不高,反而让人不敢小觑。 “你们这边,有哪些离岸货币对可以操作?我在瑞士这边有账户,想试试套利。” 他说得不疾不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晰礼貌,却又不露声色地打量对方反应。 客户经理一开始还只是例行公事地寒暄。 但当他随手把资产证明文件拿出来、指着上头那串美金时,空气变了。 “Mr. Chan……您想做哪边的货币?” “泰铢。” 那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说:“最近很多客户在问。” 沉时安装出迟疑地一顿,顺势问:“是资金流入还是流出?” “唔——”那人端起茶杯,似笑非笑,“看得懂方向的人,不多。但我们确实看到一堆钱,在往外走。” 沉时安没有回答,只是安静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嗅到血味的人。 晚上回家,沉时安整理好今天的对话记录,坐在灯下,目光落在墙上的世界地图。 他默默地在地图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然后,在泰国曼谷的位置,点了一点。 他没有立刻入场。 即便信号已经明显,资本在撤,泰铢在跌。 但他仍像早年翻查账簿一样,慢条斯理地查每一项变动,又多订购了几份报纸增加信息源。 连续几天,白天照常穿着校服,在图书馆读书,在教室听课,午休后路过草地,和学生会的人点头寒暄, 晚上则换上家居服,一边听着电视新闻,一边把白天攒下的所有国际新闻报纸、评级报告和经济数据翻译成自己的笔记,用活页夹归档,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等级。 七月的最后一周,他终于等到了合适的切口。 泰国央行宣布再度出手干预,拉升利率,市场一度出现回稳,但几小时后,汇率再次破位下探。那是一种典型的假象。 反弹无力,底部松动,等同于自曝储备不足。 沉时安坐在书房,茶水尚温,笔记本摊在桌前。 他没有立刻动,只是盯着电脑屏幕上证券公司提供的实时汇率图,慢慢地,右手在桌面轻敲。 敲到第五下时,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交易台。 “帮我挂空头单,泰铢兑美元。金额两百万美金,杠杆五倍,止损设在34.5,目标位32。” 电话那头顿了两秒,“明白了,陈先生。” 敲定的瞬间,他没什么异样反应,只是在记账簿上写下一个时间和数字: 「1997年7月25日 USD/THB @ 34.20」 然后,他就像往常一样,起身去洗了个澡,泡了一杯红茶,坐在落地窗前看星星。 三天后,泰铢跌破33,一路逼近32.5。 他没有贪心,果断平仓。 交易台回电确认时,他只“嗯”了一声,然后打开账本,在之前写下的时间后加上一句话: 第一笔盈利:497,000 美元。 他把笔搁下,坐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了眼墙上的世界地图。 泰国的点还在那,他又拿起笔,在印尼和韩国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第四十三章风起 雨后的新加坡清晨,空气潮湿中带着一点海腥味。 沉时安站在阳台边,刚泡开的红茶还在飘着白雾。他没有喝,只低头看着脚边摊开的报纸。 「印尼盾连跌七日,政府宣布冻结部分对外偿债」 「马来西亚证交所总市值蒸发三成」 「菲律宾财长请求IMF技术援助」 他把右脚轻轻踩在纸角上,压住那张有些被风卷起的版面。风不大,但足够把人的心吹得不安。 这是他进入这个游戏的第一个月。他做空了泰铢,吃到了第一口血肉,但他知道,那只是开始。 他没有再急着下注。 他花了整整一周,把那笔利润分散进三种不同的工具:短期美债、离岸定存、以及一小笔挂钩印尼盾波动的期权。 每一步都很小心,像踩着薄冰行走。 白天照常穿着校服去上学,课间和人寒暄,午饭照吃。他维持着那个普通学生的表面生活,只有在深夜,他才关掉所有社交,把自己沉进数据和图表中。 而毒品走线,也没有停。 以陈添福的身份,他已重构整个出货系统。 换司机、改周期、清理马仔,把原本暗中出货的模式改成了默认额度的固定发货。 他不再向任何人汇报,也不再遮掩意图,只是顺着陈添福留下的那套骨架,把整个地下物流系统默默调校得更加高效有序,拼装成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要找到那个供货人,这条线就是他真正的了。 香港,傍晚。 欧丽华推开门,看了眼沉纪雯。 决定转学后女儿便Gap了一年,最近不是在医院就是去欧氏,偶尔还主动帮忙处理社团的事,整个人透着憔悴。 她收回视线,转向坐在一旁的沉兆华。 他穿了件灰色西装,眼下有明显的倦色,却依旧不动声色地翻着病历表。 “医生说今天情况还算稳定,”他头也不抬,“不过肝功能下降得很快。” 欧丽华点点头,没有回答,只走到床边,低头看了沉兆洪一眼。 男人瘦了不少,眼窝塌陷,嘴唇发白。输液管从手背伸出,机械的滴水声在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这边——”沉兆华终于抬头,“几个马仔在闹分利的事我已经压下去。你先别碰了,我带人手过去谈。” “好。”她顿了顿,“我明天还得去湾仔开会,招商那边要看图纸,不能推。” 沉兆华点了点头,没有反驳。只是补了一句:“你最近,别太拼了。” 欧丽华笑了笑,却没答,只是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说了声先走了。 走出医院,天色已暗,停车场边的石缝里渗出点点水痕,像是刚落过雨。欧丽华上了车,对司机说:“去德辅道。”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中环一栋写字楼下。 她一言未发地下车,电梯门一开便直奔顶层,一家她常年往来不多的私人银行。前台本想拦,被她目光扫过时顿住,连忙按下内部通话键。 不久,副行长亲自出来迎她,笑容依旧恭敬:“欧总,真是难得。” 她点头致意:“来查一下名下那只旧基金的兑付周期,顺便看看你们上次说的那几笔东南亚授信。” 对方带她进会客室,立刻吩咐人调出相关数据。 不多时,一份内部备忘录放在她面前。 她翻得很快,但翻到某处时,手指微微一顿。 「印尼方面已有数家企业申请展期,马来地区三个项目提前动用了风险准备金。」 她目光未移,只淡声开口:“开始抽水了。” 副行长一怔,还未出声,她又淡淡接话: “去年他们还在拼命抢额度,现在主动申请延期,连报告措辞都写得含糊。市场已经在掩盖恐慌。” 她合上文件,目光转向对方:“你们内部怎么看,这风能刮到哪一步?” 副行长轻轻吸了一口气:“今年内不太可能结束。马来和印尼先撑不住,菲律宾估计也快了。香港……如果恒指破一万,就危险了。” 欧丽华没说话。 她只是轻轻放下报告,将视线落在玻璃窗外。 正对着的是一排高楼林立的中环夜色,霓虹在反光中拉出一道道虚线,像某种即将断裂的神经。 “我们这里还没断,”她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但风已经吹到了。” 副行长没接话,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她看着窗外说:“现在不是什么可以靠强撑的年代了。我们那时候,融资靠人情、现金靠咬牙,现在不行了。数据写得明明白白,图表会杀人。” “您打算减仓?”他试探着问。 “不会。”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冷,语气却极稳,“我在等机会。现在割肉,就真死了。” 她合上报告,站起身:“如果有人来套我底,你就说我昨天还来加仓。” “……明白。” 八月的最后一周,沉时安在模拟盘上试了印尼盾的空仓,同时也在瑞士账户的小额试仓里下了一笔相同方向的单子。 这笔单子三天内小赚,但他立刻平仓,没有留恋。 “你很谨慎,”对接他的交易员开玩笑,“不像别的年轻人。” 沉时安只是笑笑,说:“这不是赌场。” 夜里他回到别墅,花了一个小时复盘当周的所有仓位,打印出K线图,一张张贴在书房墙上。 他把自己困在数据里,困在节奏里。 有人在砍树,他只是等着判断风会往哪边吹。 他并不急。 他知道,总有一天—— 这风会吹到香港。 第四十四章暗涌 新加坡依旧是白天朗朗书声,夜里暗流汹涌。 但香港却并不平静。 自从沉兆洪病重,义安会与洪兴的争斗愈演愈烈。 表面上还维持着些许体面,暗地里火拼频发,账目对掐、外围地盘更换,频繁得几乎每叁天就有一次风声。 所有人都说是借势重新划分地盘,争夜场、争六合彩代理、争水货码头的租权。 但那些不过是台面上的烟雾。 真正的核心,从来只有一个字:货。 毒品。 义安早年也走货,但从未能像洪兴那样深。 没有洪兴那么多下线可以销售,所以也没本事从源头那里大量拿货。 沉兆洪在那条线上吃得最深,码头、报关、散货、走线,甚至连运输保险的漏洞都能反复运用,义安每次出手都像是在他的牙缝里抠肉渣。 这才是黎镇华最恨的地方。 毒品是社团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截利润,是所有地下经济的母血。谁控制了毒,谁就控制了整条生意链的脊骨。 而现在,洪兴那条脊骨,正在慢慢塌。 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慢慢”。 而在医院这头。 黎世斌叁天两头往医院跑,陪沉兆洪喝汤、聊天,有时还带份报纸坐在病床边朗读。 沉纪雯烦得很,挑着他不在的时候去医院。 沉兆洪病得厉害,话都说不清,但总会抬眼看着黎世斌,含混地笑。 “这后生啊,”他有一次拉着欧丽华的手说,“样貌斯文,有礼数。看得出是真心喜欢囡囡。” “我不喜欢他。”欧丽华皱眉。 沉兆洪咳了两声,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哪来那么多讨厌不讨厌的事。你眼里谁都配不上女儿。合得来,就合。” 他亲自跟沉纪雯开口。 “试试看吧,” 沉兆洪的声音发干,但比以往温和,“不是叫你嫁谁,是试试看做个朋友,有个人照应也好。” 沉纪雯沉默地低着头。 “你不喜欢他,我知道,”他轻轻咳了一声,“但这个年纪,会对你好、愿意听你说话的男人,不多了。”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老了。 是那种会在病房里提前安排将来的老。 她没法拒绝。 她嘴唇微抿,眼圈却红了:“我知道了,爸爸。”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有分量。 沉兆洪是她从小最崇拜的那座山。 他一生强势,如今第一次开口低声恳求,她怎么可能拒绝。 黎世斌像早有准备,立刻约了沉纪雯晚餐。 他穿了件白衬衫,打着深蓝色的领带,神情看起来格外体贴周到。 她穿了件藏青风衣,头发挽成低马尾,妆淡淡的,显得有些清冷。 他点了她喜欢的红茶,切牛排时手法熟练而谦和:“……你还记得小时候在你家花园玩水枪的事吗?” “记得。” “你老抢我枪。” “因为你不准我拿大的那把。” 黎世斌笑了,似乎很高兴她还记得这些,“那你现在还想抢吗?我都让你。”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没什么波澜。 “我不玩水枪很久了。”她淡淡道,“也不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黎世斌愣了一下,旋即低笑:“那就我来抢好了。” 她没接话,低头继续切着自己的餐点。 气氛并不尴尬,只是不够热。 饭后两人并肩走了一段,黎世斌讲着自己的近况,义安会打算扩展地产生意、他在跟日本人谈自动化码头的事。 他提到沉兆洪时刻意顿了顿,眼角余光扫向她:“伯父……其实很希望你身边有人撑着。我知道他信得过我。” “他让你来的吗?”她语气平平。 “他没阻止。”他答得滴水不漏,又补上一句:“你也该考虑自己了,纪雯。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你、配得上你。”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踢了踢路上的石子。 他语气轻快,却藏着钩子:“你以前是很黏我的。现在怎么疏远了这么多?” 她看着他:“你记得的,是你想记的那一部分。” 黎世斌收敛了笑容,眼神微沉。 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低声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沉纪雯不动声色,回了句:“那就好。” 他知道出她有心事,眼神始终警惕,像是防着什么人——或者说防着他。 他不高兴了,却不露声色,仍旧笑着说:“我知道你不爱和人亲近,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沉纪雯淡淡应了一声:“你开心就好。” 她说得轻,语气却极冷。 回去路上,黎世斌没再说话。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像在思考什么。 那天之后,他没再主动联系。 但那种未说尽的、不甘的目光,从他身后黏着她,一直没散。 那场约会后没几天,江湖上便起了新风。 谁都不是傻子,尤其在这个局势微妙的节骨眼上。 沉兆洪病重,洪兴风雨飘摇,眼下谁能挨着沉家那位大小姐,往后说不定就能名正言顺地捞一杯羹。 于是当黎世斌在湾仔的私人会所里笑着对人说“我和纪雯最近联络得蛮密的,她人也挺好,性格比小时候还柔和点”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嗅到了新的风向。 消息便不胫而走。 几天内,连几个白道圈子也开始有人议论: 沉纪雯,是义安未来少奶奶。 消息传得这么快,自然不是无意外露。 这本就是一场投诚式的宣传战,向全香港表明:洪兴山头要塌了,义安接得住。 只是,没人知道,那晚之后,沉纪雯再没接过黎世斌的电话。 她依旧每天去医院、去欧氏、处理社团的事,很晚回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不解释、不争辩、不回头,只一句“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便将这场流言关进了自己心里那扇门外。 没人在意沉纪雯对此的反应。在这个局面里,谁也不会真信她有选择的权利。 直到第六天,欧丽华才出手。 她没开记者会,也没请公关。只是让人发了一张传真,一张落款为「沉兆洪家属」的简短声明,发往各大纸媒和几个关键社交会所: “小女年少,专心学业,目前并无婚约,诸位言论谨慎。” 落款是她的亲笔签名,没有多余一句话。 几个消息最早传开的夜场老板收到这传真时,沉默了整整十秒,然后让人把所有宣传“沉纪雯与黎世斌”的口风撤下,连几句玩笑话都不许提。 沉兆洪病了,沉纪雯年纪小,沉家没人出来讲话,大家才敢放肆几句。 可欧丽华只一句话,就让那些原本想借势倒戈的墙头草瞬间收了声。 她没有骂人,也没有反击,只是轻描淡写地纠正了一下事实。 但没有人敢质疑反驳她,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沉家的局,轮不到外人来添笔。 第四十五章恩赐 ——1997年9月,那场已吞噬东南亚的风暴,终于将漩涡延伸至香港的静水深流之下。 最终,这场风暴席卷了股市、楼市与汇市。 不仅击溃数百家企业,更让1998年成为香港金融史上最艰难的一年。 沉时安放学回家换下校服,站在客厅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茶。 电视正开着,财经频道,他最近每天都关注着。 主持人用温和语调念着简讯。 “……恒生指数今日收跌2.3%,创下一年以来新低。多家本地地产股出现集中抛售,市场情绪仍未回暖。” 新闻条带闪过: 「港元拆息连续第叁日上涨」 「外资持续净流出16亿港币」 「地产板块承压,基金大户频繁换仓」 沉时安没坐下。 他放下茶杯,走到电视前,把音量调高几格,又换到英文频道。 那里的措辞更直接,没有安抚意味。 一个词跳入耳中——“contagion(传染)”。 直觉告诉他,一旦它被用在金融新闻里,局势就已不是一家银行的问题,而是整个系统开始松动。 表面的新闻不吓人。 可它们正像水底浮出的气泡,越来越密集,这往往预示着下方有东西正在腐烂。 他知道这天终究来了。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欧丽华的资产看起来风光,底下却早已空洞。 他不敢说看透了全部,但有些数字怎么看都不对劲。 空置率、利息支出、租金回报率……像一块膨胀过头的蛋糕,撒了金粉,切开是空的。 从年初开始,他就看到一些迹象:出口萎缩、楼市交易锐减、股市走势不稳。 而现在,港元利率连涨叁天,外资开始跑,地产股一泻千里。 这不是机会,而是恩赐。 他看着那串还在跳动的港元利率,就像看着一头濒死的猛兽——扯着呼吸,却撑着骨架不肯倒下。 在欧丽华让他从人间坠入废墟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有朝一日会亲手把她的世界也送进坟里。 他赌过泰铢、押过印尼,玩过衍生品,但从没有一场交易让他如此渴望它“爆”。 他怕欧丽华死得不够快、不够痛。 他要成为其中一根稻草。 而不是坐在一旁,看别人替他出手。 他把遥控器放下,回到书房,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迭旧报纸。 上月一篇财经专栏,那位记者一向含糊,却在某个角落写了一句:“有国际基金开始重新评估港元挂钩制度的长期可持续性。” 当时他用笔圈出了那几行字。 他盯着那些字看了几秒,没动,好像在等那些字自己发酵。 但他还是按住了自己。 不是因为犹豫。 而是因为还不够狠。 杀一个人容易,拆一座帝国需要时间。 第二天清晨,天未亮。 沉时安趁着上学还有几个小时,端着杯咖啡,坐回书房,把昨晚摊开的财经报纸重新摊平,又打开电脑,调出几周前从券商研究员那里顺手拷来的上市公司财报副本。 其中一份正是“欧氏控股”。 那时他已经读过一遍。现在重新再读,却像重读一封写给未来的预警信,语气甜得发腻,内容却满是掩盖的溃烂。 纸面上依旧写着“稳健增长”、“良性循环”,数据整齐,措辞漂亮。 可当他调出去年同期的年报对照着看,问题几乎肉眼可见: 租金收入同比下滑,现金流断崖式锐减,融资成本蹿得像发烧一样。 商厦空置率突破22%,可用流动性只有5亿,而短期贷款高达13亿,大部分将在叁个月内到期。 那不是财务表,是一张定时炸弹的倒计时面板。 他盯着屏幕,盯得几乎要笑出声。 那些资产,全靠抵押滚动起来。一旦风向一变,就像吊在空中的盘子,碰碎一个,剩下的自己跟着掉。 他猜,欧丽华大概率不会承认这些。 她会继续借贷、重组、抵押,试图撑到一个可能迟迟不来的反弹周期。 她和那些旧时代出来的资本家一样,一向强势,擅长把最虚的账面也包装得漂亮,把快断气的项目也讲成增长故事。 可纸包不住火。 她的自信像金色油漆,刷在铁锈上,看起来亮,但撑不住风雨。 可周期已经断了。市场这次,是来要命的。 沉时安把茶杯放到一边,手指点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像在模拟敲响丧钟。 他心里描出一条时间线:资金彻底断流的节点,债务高峰的窗口,市场反应的触发时刻。 她撑不过五个月。最多叁个月。 想到这里,他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听见了什么动静。 该动手了。 那之后几天,他开始建仓。 账户是年初设下的,用于应对俄罗斯市场波动的信托结构,通过瑞士设立,从新加坡下单,路径干净,不易追溯。 10月12日,他下了第一单。 空仓不重,只是一支地产类。 五天后,这笔单子盈利18%。 他站在窗前,捏着那张盈利报告,指尖把纸边一寸寸碾皱。不是因为焦躁,而是因为太快了,顺得让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哪一步还可以更狠一点。 那晚雨下得很密,夜色把整座城市泡得像一滩温水。 他站了很久,低头,把那张报告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不值一提。他只是在试温度。 真正的爆点,还没来。 他要在这个爆点最关键的时候,亲手放上自己的火苗。 第四十六章深水 huanxiyuan.com 香港的冬天不冷,但风总是带着湿气。 十一月初的一个清晨,沉纪雯照常进了欧氏大楼。 她从八月份就一直在欧氏工作,挂的是“董事长办公室助理实习”的临时身份牌,每天八点半到岗,跟在欧丽华的秘书身边,处理些文件整理、会议纪要和跨部门沟通的琐事。 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大人们怎么讲话、怎么让话停住、怎么把一句“我们内部再评估一下”说得体面又无懈可击。 但有些东西,是挡不住的。 比如今早刚收到的一份文件,是本月第四次更新的南湾地块评估报告。 她本没资格看,只是秘书离开时让她先把附件按日期归档。文件还没来得及放进柜子,她却先看见了首页的一行数据:“预期回款已展延至明年叁季度。” 她盯着那个日期看了一会儿,心里轻轻收了一下。 这块地原本是短贷桥接的核心项目。上周还在会议里被称作“即将进入回笼高峰”,怎么今天就变成了明年叁季度? 她没说话,继续往下翻。 每一页都很专业、很严谨,措辞漂亮: “结构调整”“预期优化”“授信稳定”…… 但她能看得懂。 哪怕只接触了几个月,她也知道,一份正常的回款计划不会“反复改期”,授信额度也不会“频繁重新评估”。 她看着屏幕,忽然想起几天前母亲对她说的一句话: “你不用太担心公司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照顾好。” 那时她还信。 但现在,她开始怀疑,不是母亲不知道,而是根本不打算让她知道。 她缓缓合上了文件夹,放进锁柜,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站起身时,她朝落地窗那边望了一眼,天色阴沉,街道上车水马龙,所有人都在奔向下一场会议,下一份报表,下一轮谈判。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桌边,把今日任务表上的“归档”一栏轻轻划去。 新加坡,清晨五点,天色未亮。 沉时安伏在桌前,盯着屏幕上的模拟仓位图。 他已经连着几晚没睡整觉,白天照常上学,放学回来处理文件、跟进仓位、改策略。 这笔仓位不算重,风险也低。能动的只有边角料,他从不自诩为主力。 真正推动市场风向的是那群坐在伦敦和纽约办公室、手里掌握着几百亿资金的人。他只是个搭顺风车的,掺一脚、喝点汤。 但他知道自己在哪一步起跳,在别人犹豫之前下注,在别人贪婪之前收手。记住网站不丢失:jile2.com 能不能赢,要看大势。能不能狠,要看人心。 欧氏的周报还没更新,港交所公告倒是准点上传了新一轮销售回顾。 他扫了一眼:成交回落,按揭率反弹,租赁周期拉长。 熟悉的几个项目延期了交付,说明连银行都在犹豫要不要放款。 他没笑,却慢慢抿了一口杯里的红茶。 欧丽华以为还能赌一个周期,但周期已经断了。 他现在只想知道—— 什么时候动手,最疼。什么时候下场,最稳。 等大佬们真正开打,他会再添一注。 别的不指望, 只求欧丽华,别到时候撑得不够久。 ********** 十一月尾,黎镇华和黎世斌离开香港,南下新加坡。 理由合情合理。 黎世斌在新加坡早就放出风,说是投资了间酒吧,还频频在夜场圈子里造势宣传。为此还拍了宣传照,穿西装、戴表,站在施工现场正中,手插口袋,姿态干净克制,看起来不像玩票,反倒像模像样。 如今酒吧装修接近尾声,作为老板,自然要来看看场子收尾,顺便为年底开张提前踩点。 而黎镇华的出现,则被包装成陪儿子出差的顺路安排。 黎世斌是义安会这一代里最能被拿出来包装的后生。 虽然业务能力向来有限,但长相好、会说话、周围资源不缺。场面上能撑得住,照片上能对得起,身边也总有人乐意为他出头打点。他擅长在不同圈层之间游走,能让人觉得“够用”、也“够看”。 可这次不同。 这次他是带着他老子一起来新加坡。 黎镇华那种人,哪会关心儿子开什么破酒吧。他能动身,只有一个理由:事情大到不能只派儿子出面。 沉时安让人盯住那对父子。 黎父子抵新第四天,沉时安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这对父子每天都会光顾同一家会所,而且时间都还固定。 那间会所在滨海区,不对外公开营业,挂名是私人俱乐部,位置隐蔽,楼面很小,门口没招牌,甚至连进出车道都藏在一条临港小巷后面。 沉时安第一眼就看出,那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不是那种摆得明白、收现金的廉价铺子,而是针对熟客、讲圈子的“高端局”。 沉时安耐心等了几天,终于挑中一个周五晚上出手。 第四十七章线索 沉时安没有贸然闯进去。 那种地方规矩多,他知道自己这张脸太干净,不但会被拦,还可能留下不必要的印象。 他知道,像这种地方,不熟不进是规矩。 他提前两天托人送了点“小礼”给会所常驻的一名副厨,又点名说:“我表哥在金文泰打石场干活,说你们这里晚档要进澳洲龙虾。” 副厨贪点小便宜,收了钱自然好说话,还答应到时候可以从后厨绕进去看看,还笑着拍胸脯:“你别进主厅,我让人领你从冰库走,一定没人拦你。” 当天晚上,沉时安穿着一身普通破旧的衣服,背着冷藏袋,从厨房后门绕入。 他把鸭舌帽压低,只露出半张脸。 厨房灯光刺眼,油烟四起,人来人往,炒锅的爆响、水流声、切菜声混成一团。他拎着冷藏袋,像是来送货的外勤,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低着头,把袋子往操作台一搁,抬眼看了一圈,副厨果然正在后头装盘,看见他也只是点了下头。 “冰库旁边那门,左边走廊到底就是了,别乱晃。” 沉时安点头,没吭声。他把冷藏袋顺手一推,动作干净利落地绕到一旁,消失在厨房的烟火气后。 走廊地面是磨砂瓷砖,拖得很干净,灯却是黄的,昏暗中有点不太真实的温度。他贴墙前行,鞋底几乎不发出声音。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味,像是从内厅飘出来的,混着某种贵重香水气味,潮湿发闷。 走廊尽头是叁个包厢之一,门口挂着铜牌「富贵」。 他远远认出方才进门时经过他身边的两个身影。一个身材高大,抽烟姿势懒散,正是黎世斌;另一个是背略微驼、声音低沉但气场压人的男人——黎镇华。 沉时安停住脚步,没靠近。 他掏出提前从黑市买的微型无线窃听器,绕到与富贵包厢隔壁共墙的洗手间隔间,把设备贴在隔墙的下沿。 测试、调频、连耳机,直到耳中响起清晰的杯盘轻响与低语,他才稳稳坐回马桶盖上,手按在耳机线上,屏息。 很快,包厢里的动静便传来。 前面是些有一搭没一搭的生意闲聊,但很快,火药味就升腾起来: “毒不好做?你小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黎镇华的声音低而硬,“别他妈再跟我提开夜场赚零花钱那套事。你以为我带你来新加坡,是让你玩的?” 黎世斌语气还算恭敬,却明显憋着点情绪:“不是啊爸,我不是不做……我是觉得现在变天了,风头紧。” “我告诉你,你真要是不想干这一行,就滚,儿子我不止你一个。” 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咳声。 黎镇华压低声音说:“等下跟谢军说话之前收收你的态度。想搞酒吧,就去搞,但别忘了,真正能让你坐稳的是货,不是酒。” ——谢军。 沉时安眼神一动。 这,是那个名字第一次出现。 他终于摸到了那个供货人的隐秘一角。 包厢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一道更低的男声,像是黎世斌压着声音开口的。 “爸,纪雯那边……”黎世斌说,“虽然上次见面还是冷冰冰的,不过她没拒绝,我觉得是默认了。” “沉兆洪那边,他也同意了,前几天还跟我说,要我好好对她。” 这话一出口,沉时安整个人静了。 他闭了闭眼,指尖紧紧按住耳机,没出声。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不是愤怒,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躁动。从脊椎底部攀升上来,爬进喉头,像一根锈蚀的铁丝,在他血肉里缓慢拉扯。 “哼,”黎镇华冷笑,“那个丫头心比天高,你要真能把她摆平,那就是你命大。沉纪雯不是一般货色,娶回家你也镇不住。” “我肯定镇得住。”黎世斌像是要赌咒发誓。 “她就是矜贵点,跟我们那种场子合不来。等真成了我老婆,她自会懂事。” 耳机里传来砰一声巨响——似乎有人摔了东西。 “你他妈又背着我派人跑那些乱七八糟的?”黎镇华的怒吼炸开。 “我没有!是他自己来的!”黎世斌声音变了调。 “滚出去!” 门猛地被推开。 沉时安从洗手间隔间拉开一道缝,只看见一个染着绿色头发的马仔跌跌撞撞地被踢出门外,跑进走廊。 他目送那团绿影远去,眼神幽深。 耳机另一头,黎镇华还在咆哮。 沉时安却慢慢取下耳机,取下监听器,把一切收好。 沉时安开始查谢军。 结果的出现比他想象中要容易得多,也干净得多。 谢军,掌控着新加坡大部分皮肉生意,手下的女人从高端援交到站街的应有尽有。 但也仅限于此。 他没有其他灰色的产业,赌场、高利贷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其他黑的白的。 他似乎就是一门心思做皮条客。 大概是觉得主业本身就非法,干脆不躲不藏,明面上也做非法生意,甚至都懒得弄个表面合法的身份做做样子。 除此之外查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 沉时安坐在自家书房,夜风吹着百叶窗轻轻作响,他翻完最后一份从地下渠道买来的资料,缓缓阖上。 他反复回想那个夜晚黎镇华在包厢里压低嗓音说出的那句话—— “谢军说话之前收收你的态度。” 这话的语气,不是对合作伙伴,更像对供货人的忌惮。 如果谢军只是个拉皮条的,黎镇华不至于这副姿态。 沉时安缓缓呼了口气,忽然笑了笑。 “也好,”他轻声说,“更省事。” 他不怕查不到东西。 他怕的是,查到一半就断线,线头被烧掉,连方向都没了。 现在方向还在。他只需要耐心。 第四十八章余光 临近圣诞,铜锣湾的橱窗早早换上了红绿交织的节庆布景,商场中庭立着一棵叁层高的银白圣诞树,纸雪片从天花板缓缓飘落。中环、金钟、尖沙咀,到处都是打折促销的人潮。 但沉纪雯没心思看。 她现在很忙。白天在欧氏大楼跟着秘书工作,晚上则回家处理父亲那边的事务,有空就去医院。 沉兆洪的病情进入了末期,虽然医生仍旧维持着用词的克制,可她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欧丽华在这个阶段依然稳住场子,没有一丝慌乱。 可她眉心的纹路却比过去更深,说话也更省气力。 沉纪雯察觉到这些,于是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许多应由家里人去做的细节工作。 她没有以任何身份对外宣告自己接手什么,也没参与任何正式会议。只是悄无声息地接了几个自己人打来的电话,回访了几个关键区域的联络人,代父亲确认一些口头承诺的延续。 她的出现没有引发太多波澜,反而让人安心。 虽然年轻,但她说话利落,做事冷静。 她不谈“忠义”,不说“兄弟”,只是安静地坐着,一页页翻过报表、汇报与地头记录,看完之后只问一句:“目前有谁在拖账?” 她做得克制,不越界,但掌控力十足。 有不熟悉她的人一开始还试着打探她的底细,可看到她神色那一刻就收了心思。 她的眉眼像沉兆洪,冷起来时,又隐隐透出几分欧丽华的气场。对方一愣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 可即便如此,她也只做了这些。 任何涉及“收数”“报复”“清场”的事务,她一律不碰。 有人打电话来说黄大仙那边出了点事,一男两女被拖进后巷打断腿,原因不明,可能牵扯到义安的人手。 她本来握着听筒,听到腿骨外翻的描述时,手微微一紧。 “……有照片吗?”她问。 对方说有,已经传真过去了。 她走过去翻了一眼,随即偏开头。 照片纸在桌上慢慢卷起,血色像翻旧报纸一样褪在纸上。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照片重新按平,说:“这种事,以后别传真了。” “是。” 她闭了闭眼,声音低了一些:“现场处理干净了吗?” “处理干净了,人是夜里送走的,附近就一个监控,也清了。” 她没再多问,只说:“继续查清楚是谁动的手。不要闹大。” “是。” 挂断电话后,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她站了一会儿,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抵着额角轻轻揉了揉,像是要把某种沉重从骨缝里压下去。 她不是不懂这些事,也不是没见过。 只是,看了还是会难受。 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抗拒。 血腥、肢解、沉海……她知道它们存在,却始终没办法习以为常。 她明白,父亲让她回英国,是不希望她被这些事缠住。 但她同样知道,现在的局势,已没有人可以彻底置身事外。 二叔沉兆华已经接过了临时坐馆的位置。 他早年跟着沉兆洪一起打天下,行事谨慎、手腕硬,虽然派系不同,却没人敢轻易动摇他的权威。 如今洪兴会表面平稳,暗流也暂时被压住,没有生出乱子。 可沉纪雯清楚,这样的平稳不过是某种程度上的“暂存”而已。 离圣诞还有几天,黎世斌的请柬就送到了。 他在新加坡开的酒吧将于31号晚举行开业派对,邀请对象不多,大多是夜场圈子的熟面孔。 但对沉纪雯这张请柬,却显然花了心思,是他亲自手写的。 沉纪雯看完,随手把请柬放进抽屉,没打算理会。 这酒吧他张扬了许久,装修阶段就在夜场圈子里放消息,媒体还登过,说是“高端私密式新式会所”。 她是真的不想去。 可第二天中午,她刚到医院,就从母亲眼神中读出了一点讯号。 病房里,沉兆洪靠在床头,精神比前几天好些,脸色依然发白,却硬是打着精神,想给女儿一个清晰的神态。 “囡囡,”他语气缓慢,却有力,“去一趟新加坡吧。” “……那边我不熟。” “不是让你管事,就是去走走。”他顿了顿,轻轻咳了一声,“顺便看看你弟弟。他最近一个人在外头,也辛苦了。” 她抬眼看向他,有些意外。自从沉时安去了新加坡,他便不曾提起。 “血浓于水……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沉兆洪慢慢说道,“我是没几天了,你不必替我撑什么局面,自己心里知道就行。” 沉纪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头:“好。” 她没有马上启程,而是先拨通了一个跨国长途。 电话拨通时,新加坡正值傍晚。天灰蒙蒙的,刚落过一场雨。 沉时安正在书房校对账单,内线响了,他接起淡淡说了一句:“Hello。” 那头的人没立刻说话,只是停顿了两秒,才开口。 “是我,沉纪雯。” 他指尖一顿,笔停在空中。 她的声音跟以前没太大变化,却明显疲惫许多,像是硬撑着镇定,却压不住倦意的底色。 “你现在寒假,人在新加坡吧?” “嗯。” “我……可能这几天要过去一趟。”她语气极轻,“新年那边有点活动,顺便……想看看你。” 沉时安没说话,只是手指转着笔,望向窗外栏杆上未干的雨水。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来,也知道她为什么用“顺便”两个字。 这不是她的错。 他早就知道,这世上没人是无缘无故为他而来的。 “会不会打扰你?”她又问。 沉时安靠着窗,望着夜色里湖面的灯光慢慢沉入水里。 听筒里沉纪雯的声音,隔着半个海峡,却近得像就在耳边。 “……不会。”他低声说,“你来吧。” “好。”她语气松了些。 他指尖摩挲着听筒下缘,喉咙轻轻一动。 黎世斌想借这场酒吧开业风风光光地示爱,他当然看得出其中意图。 而沉纪雯—— 她居然还是来了。 那就打扰吧。 看你能打扰我多久。 第四十九章隔岸 12月30号,阴天。 沉时安站在樟宜机场的接机口,身侧是慢吞吞吐着人潮的玻璃门。 灰白的天色透过落地窗罩在他脸上,像一层捂不化的霜。 司机在前排,车停在不远处。他站着不动,单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一杯没开封的咖啡。 他其实早到了一小时。 航班还没落地的时候,他就在候车道来来回回走了几圈。 那种情绪说不清是焦躁,还是……什么别的。 这是他们一年多来,第一次真正的见面。 沉纪雯走出玻璃门时,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还是那样干净漂亮的样子,穿着一件轻薄的外套。 她拖着行李箱,头发垂在肩上,眼下似乎有点倦意,步伐却不慢,站姿仍旧笔直。 他迎上前,替她接过行李。 沉纪雯原本还想客气地说“我自己来”,可余光一扫,动作忽然就顿了。 她怔了一下,抬起头,视线几乎要仰起来,才把他的脸看清。 “……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轻声说,眼底浮出几分柔软的惊讶。 她记得两人分别时,他和她差不多高,还有点瘦,眉眼间总藏着点少年人的阴郁和稚气。 而现在,他身量挺拔,气场内敛,整个人如同蜕壳重塑过的,安静得有种叫人不敢靠近的成熟。 她站在他身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可以拽着他走路的姐姐了。 “都说男生长得快。”他语气轻描淡写,眼神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姐姐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她笑了笑,摇头低语:“你一开始还得仰着头看我来着。” “现在不用了。”他说。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接过他递来的咖啡。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出口。 出关大厅人声鼎沸。 他走得不快,却始终挡在她前头,替她拦开路,甚至替她侧身避过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小孩。 沉纪雯低着头看着他手腕上那只手表,忽然间心里有些发紧。 她没想到,才一年半不到,弟弟就长成了这样一个人。 沉静、冷淡、又太过利落。 车上,她随口问他近况。 “挺好的,成绩不错,也学着打理一些公事。” “和同学们相处得怎样?有交到朋友吗?” “有,有很多。” “那就好,”她笑着说,“以前总看你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沉时安回了个微笑,没有说话。 他哪里有什么朋友。 他唯一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就是她。 她曾经站在他人生里最明亮的位置。 如今却永远站在他触不到也不想去触的地方,用那种天真又温柔的目光望着他,像个自以为看透一切的姐姐。 沉时安坐在她旁边,看着车窗外冬日午后柔和的太阳。 他闭了闭眼,极轻极缓地吸了口气。 车缓缓驶入别墅区,最后停在那幢临湖的双层洋房前。 司机下车去开后备箱,沉纪雯先一步下车,站在院前微仰着头,打量着眼前这处静谧整洁的住宅。 她的目光扫过草坪边缘修剪得利落的草坪,玻璃幕墙一尘不染,楼下玄关落地窗帘系得笔挺,屋檐下有几道风吹日晒留下的细小水痕,但不妨碍整体的清雅气质。 “住得习惯吗?”她转头问他。 沉时安站在她身侧,一只手提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垂在裤缝线边。他点点头,目光静静看着屋檐下的一点积水。 “还可以。” 她“嗯”了一声,似乎想再开口,却顿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体贴地为她减轻顾虑,主动低声开口:“爸爸现在,还好吗?” 沉纪雯一愣。 他居然还是叫“爸爸”。 喉咙像忽然被什么卡住了一样,她的几乎立刻眼圈泛红。 她用力吸了口气,压住情绪,低声道:“……不怎么好。医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沉时安“嗯”了一声,语气极淡,眼神没有太多波澜,甚至内心有些讶异。 那老狗还挺能熬的。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收敛得极好,听得非常专注,仿佛心头也有千钧情绪正缓缓沉入湖底。 “其实我这次来,”沉纪雯缓了口气,看着他,“最大的原因是……爸爸让我来看看你。” 她顿了顿,仿佛仍在消化沉兆洪那晚和她说的每句话。 “他说……血浓于水,说他对不起你。” 沉时安静静地站着,神色不变,微微一笑。 “他给了我足够的物质生活,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语气温和、得体,连尾音都控制得极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原谅,又像是理解,没有一点怨怼。 连他眼睛里的光都柔和得让人无法指摘。 可那一瞬间,他指尖却微不可察地蜷紧了一下。 沉纪雯点点头,似乎被他这番懂事而平静的态度触动了。 “爸爸他……其实从来没想过要送你走。只是当时时机不对。” “嗯。”他依旧轻轻点头,“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心里说。 沉时安没有再说话,只提着行李带她进屋。 屋内干净得过分。 每一块地砖都擦得锃亮,沙发靠枕对得整整齐齐,连玄关的拖鞋都是对着方向摆的。 他替她拉开卧室门,说:“你先歇着,晚饭我叫厨房准备。” “这里都是你一个人住?” “对。” “一个人住这么大得地方,会不会太冷清?” 他轻轻笑了声,“我已经习惯了。” 她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灯下,目光缓缓移开,像被人抽干了力气那样,慢慢靠在墙上。 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沉纪雯依旧把他当弟弟,一个需要被照顾、需要有人替他说情的小孩。 可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年他怎么过的。 那个男人,如今在病榻上说“儿子”,说“对不起”。 可笑得很。 沉时安嘴角轻轻勾起一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咬牙。 她却还替那个人感动。 夜色很快降了下来。 餐厅空调开得很足,长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银器摆放整齐,菜色清淡,是一桌不动声色的细致照料。 沉纪雯坐下时,忍不住笑了笑:“看来你吃不太惯新加坡菜。” “嗯,还是粤菜好。”他替她把那碟蒸鱼推进一点,语气自然,“以前你晚饭最喜欢吃这个。” 她一顿,眼里闪过一丝微妙的错愕。 他却没再解释,只抬手招呼坐下的管家把热汤端来。 晚饭吃得不疾不徐。 几道菜都是她喜欢的口味,青菜清炒、汤底清澈、肉类去腥处理得很干净。 沉纪雯尝了一口冬瓜排骨汤,放下勺子,随口问:“寒假这么长,你怎么安排?” 沉时安低头喝汤,答得很平淡:“在家看看书,或者去公司干点活。” “是爸爸交给你的那两家贸易公司吗?” “嗯,是。”他抬眼看她,神色温和,“我在学怎么管。” 她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在汤碗边缘绕了一圈,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其实……爸爸跟我说过。” “哦?”他停下筷子,眉目不动,像是认真在听。 “他说那两家公司是干净的。”她语气很轻,仿佛在试图斟酌一个不会冒犯对方的措辞,“他说,把那两家公司交给你,是希望你以后能做正经生意。” 沉时安微微一笑,像是被这番话温暖到:“他对我确实很好。” “……他说,之前让你沾手社团的事,是他自己思虑不周。”她语气更轻了,“他是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才想得更多。他不希望你走他的老路。” 空气短暂沉寂了一秒。 沉时安面上的笑容没变,动作也没变,连语气都一如既往地温顺克制。 “我明白。”他说,“他是为我好。” 说完,他继续吃饭,咀嚼动作一点不乱,姿态从容到近乎乖巧。 沉纪雯没察觉任何异样,只觉得他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可她哪里知道,他这一口一口咽下去的,是比鱼刺还细、比药丸还苦的东西。 沉兆洪不希望他走他的老路? 他心里冷笑了一声。 那老狗当初把他踢出香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日后会走什么路? 现在知道自己快死了了不起了,开始讲什么血浓于水,讲希望他干净一点。 可笑。 他手指在桌下轻轻敲了下腿侧,一下又一下,把那些情绪压得极深极稳。 脸上却不见分毫。 “那你现在……适应得还好吗?”沉纪雯见他不多说,便换了个温和的问题。 “挺好的。”他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汤,“两家公司人都挺好,对我也算尊重。我最近也在看一些投资的书,想学多点。” “不错啊。”她眼里有些欣慰,“你以前就对数字敏感,还看金融书呢。” “嗯。”他不紧不慢地回答,“现在能管自己的钱了,得学着点。” 那句“管自己的钱”,他说得极轻。 她没注意,只以为他在说公司那点小小的业务。 可他心里知道,他已经不只是在“管”钱。 他在用那叁百万一点一点地蓄力,就为了将来某天欧氏大楼坍塌添砖加瓦。 她看着他,神情柔和。 他却只是轻轻垂眸,眼睫扫下的那道弧,藏着一把刀。 第五十章锁口 第二天一早,天色灰蒙,新加坡的元旦前夜一向不冷,湿热中混着股躁气。 沉时安穿着整洁的浅灰色衬衫,坐在餐厅一角看报纸。 桌上咖啡还冒着热气,早餐一口没动,他一页一页地翻,神色平静,动作很慢,仿佛今天不过是普通的假日早晨。 管家匆匆走进来,小声说:“少爷,门口来了位姓黎的先生,说是来接小姐。” 沉时安抬起眼,语气淡得像风吹过纸页:“哪位黎先生?” “他说叫黎世斌。”管家犹豫一下,“还说……小姐知道。” 他“哦”了一声,把报纸迭起,慢条斯理地放下,语气温吞:“姐姐还没起床,今天状态不好。” “要回绝吗?” 他轻笑了一下:“你让他在车里等等。” 管家领命出去了。 十五分钟后,沉时安披上外套,走向门口。 外头那辆黑色轿车锃亮如镜,黎世斌倚在副驾边上,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抓得一丝不乱,看上去是特地打理过的。 今天是他酒吧开业的大日子,一举一动都算过分寸。 见到沉时安,他微愣一秒,随即恢复那套不咸不淡的笑:“哟,沉小少。我来接纪雯,她人呢?” “她还在休息。”沉时安站在门口,笑容礼貌而寡淡,“昨晚坐了太久飞机,今天有点头晕,医生说要多休息。” 黎世斌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又很快掩了过去:“都定好位子了,她也答应我来——” “她是答应了。”沉时安接口,依旧温和,“但没答应一早起来陪你赶场子。” 黎世斌的笑容凝了一下,语气也冷了几分:“我是来看她的。” “我知道。”他点头,“我会替你转达的。” 黎世斌盯了他几秒,眼神发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沉时安依旧客气,嘴角甚至还挂着点笑,“就是她身体不舒服,不适合出门。你们酒吧开业很重要,我们今晚不会错过的。” 黎世斌盯了他两秒,眼神不善:“沉时安,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沉时安看了他一眼,唇角始终带着点温吞的礼貌:“她是我姐姐。” “那就别把你姐关在屋里。” “你该不会以为我锁着她吧?”他笑意更深,“你要不打个电话给她?看看她愿不愿意出门见你?” 黎世斌脸色一沉,却也说不出话来。 沉时安语气淡淡的:“她人不是你的,心更不是。” 黎世斌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甩上车门的动作极重。 轿车“轰”地发动,驶出院子,卷起一阵尾气。 沉时安站在门口没动,随口吩咐:“把早餐撤去厨房温着。” 管家怔了怔,应声而去。 半晌,他垂眸看了眼表,回过身拾级而上,轻轻推开二楼的门。 屋内的晨光洒落在浅色地毯上,沉纪雯还在浴室洗漱。他站在门口片刻,没出声。 等她打开浴室门出来,看见他站在房门外,有些惊讶:“你怎么……” “黎世斌来过。”他语气极轻,听不出情绪。 她愣了下,下意识问:“你让他进来了?” 他摇了摇头:“你还在睡,不适合见人。” 沉纪雯抿了抿唇,终究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谢谢。” 他望着她眼底那一瞬间轻微的松懈与依赖,心口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他迅速压下心里的那点异样,温声说:“早餐刚准备好,我去让他们端上来。” 早餐时,餐桌上的氛围轻松温和。 沉纪雯坐在窗边,白衬衫袖口卷起,正慢慢搅拌一杯柠檬水。 她显然精神好了些,眉眼清透,语气也轻了不少。 “今晚我们几点出门?”她问。 “七点半。车我安排好了。” 她点点头:“那正好,我下午有些资料想再看一遍,昨天飞机上没怎么看进去。” 他说了句“好”,没再多问。 就在两人交谈之间,走廊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座机铃响,清脆而有节奏。 管家快步去接,几秒后又折回餐厅门口,小声说:“少爷,公司来电。” 沉时安起身去接,只“喂”了一声,片刻后神情变了。 语气低下去,眼神也沉了几分。 “我知道了,我过去。” 挂断电话,他回到餐桌,语气如常:“公司那边有点事,我得去一趟,晚上回来接你。” “严不严重?”她问。 “不是大事。”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有人报错了仓单,我去看一眼就好。” 她没有怀疑,只点了点头:“那你路上小心。” 他走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正低头用叉子切着一块吐司,肩膀线条柔和,在晨光下静得像某种不设防的风景。 他几乎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 但最终,他只是将西装外套理好,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车一驶出别墅,他立刻摘下外套扔在副座,解开袖扣,拉了拉领口,整个人像是脱离一场长时间的伪装。 “去码头。” 半个小时后,车在货柜码头后侧停下。 沉时安下车前顺手取了后备箱的一份文件夹,步伐不急,神色平静地走向办公楼侧门。 阿彪已经在那等他,汗湿了背。 “那人还没动柜,但……我看他盯得很紧。” 阿彪声音低低的:“我刚让小罗假装去问了一句,那人说这批货是上头点名要查的。” “名字?” “姓周。”阿彪道:“但我看不像本地人,像是刚调来的。” 沉时安点头,没多说,只扫了一眼车尾那批还没装柜的箱子,又望向那名稽查官站着的方向。 他目光掠过那人身上的每一处细节——证件别的位置、鞋底沾着的泥土、记录板上贴着的临调条码。 全是破绽。 不是巧合。 有人在故意摸这条线。 但是谁?为谁试水?是哪个环节泄了底?这一点,他现在不急着找。 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给他杯冰水,拖一拖,我让人来送新单据。” “要改货单?”阿彪迟疑。 “不是改,是调。”他神情冷静,“我们自己来一场仓库临时调整。” 话落,他已经掏出随身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喂,黄经理,下午两点半我亲自过去公司,要你准备好港务清单和备用运单。” 他挂断,淡淡地吐出一口气。 第五十一章夜局 稽查官那杯水被送上时,阳光刚从云缝里透出一线。 沉时安站在码头后方的小办公室内,手里夹着香烟,却一直没点燃,静静望着窗外那个戴墨镜的姓周的人。 “他到底看中了哪一柜?”他轻声问。 “十七号。”阿彪说,“那批是前天才装的,里面一共有四个空心夹层。” “物流单是谁打的?” “陈浩打的。”阿彪顿了顿,“但你不是让他休假了吗?” 沉时安笑了一下,笑容却不带半分温度:“他请假了,手却还伸在这儿?” 他轻弹了下烟,仍没点火,只低头吩咐:“让人去盯着陈浩,别打草惊蛇。他的通讯记录,家人行踪,全给我查一遍。不要碰他的人,但记得每天晃给他看。” “……是。” “再查一个事,”他顿了一秒,“黎世斌来新加坡这一段时间,有没有跟非香港籍的货运公司接触?” 阿彪怔了一下:“你怀疑是义安会的人——” “我不怀疑任何人。”沉时安打断,“只是觉得这些事太巧了。” 太巧的事,从不是真的巧合。 他说完这句,抬手敲了敲窗框。 隔着玻璃,他看到那位姓周的稽查官拿着记录板,对着十七号货柜细看。 他神色不急不躁,像真的是临调来走流程的基层干部。 但他错了一件事—— 基层干部不会穿一双三千新币的意大利皮鞋,也不会将写板贴纸贴得那么规整。 这不是普通稽查。 他已不是当年在九龙城寨边的那条小野狗,谁在玩什么花样,他一眼就看得出。 阿彪见他一直不点烟,掏出打火机想给他点上,沉时安抬手避开,随手把烟丢到了地上。 他烟瘾不大,实在心烦的时候才抽一支,今早被黎世斌那张狗脸惹得烦躁才顺手把烟带出来的。 傍晚七点,换柜顺利完成,关键的“异常”夹层被调至备用集装箱,走的是另外一条船期。 报关单也在两小时内重新打印上交。新来的“稽查”什么都没查到,在落日前离开。 沉时安站在办公室楼上望着对方离开的车尾灯,缓缓吐出一句话: “让黎世斌今晚好好庆祝吧。” 阿彪不解:“他今晚酒吧不是开业吗?” 沉时安笑了一下:“那就更别扫他兴了。” 与此同时,别墅那边。 沉纪雯正在化妆。管家敲门说:“少爷刚刚来电话,说他先过去,您准备好了让别的车送您。” 她“嗯”了一声,没有多问,继续手上的动作。 酒吧里。 沉时安抬脚刚要进门,余光撇见舞池边一道绿油油的影子一闪而过。 昏暗灯光下,那颜色异常扎眼。 他顿住脚,侧头望了一眼。 虽然夜场里奇装异服的不少,但愿意把整颗脑袋染成青翠色的,可没几个。 这段时间,他只见过一个绿毛。 沉时安勾唇,转头走向卡座。 沉纪雯还没到。黎世斌正和一群他没见过的男人搂着陪酒女玩得正欢。 见他走近,黎世斌故意偏头当没看到,其他人也跟着做戏似的,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沉时安毫不在意,姿态优雅地坐下,气定神闲地朝服务生点了一杯水,端起来慢慢喝。 黎世斌一看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嘴脸就烦,随手推了推怀里的女人,抬下巴朝他一指:“过去陪陪我们沉少,别让人觉得我们怠慢了他。” 那女人心领神会,扭着身段走过来,笑得妖里妖气,几乎要贴进沉时安怀里。 一股浓烈刺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沉时安眉头微皱,眼底浮起一丝不耐。 他没躲,反而顺势一转手腕,将手中的水杯精准地泼向自己胸前。 “哎呀沉少,对不起!”女人吓了一跳,忙不迭伸手要替他擦拭。 沉时安动作迅速,先一步挡开,语气温和:“没事,我自己来。” 他站起身,走向洗手间。 黎世斌皱眉,一时兴致全无,挥了挥手让那女人滚。 洗手间里,沉时安慢条斯理地擦着衬衫上的水渍,动作极轻,眼神冷淡。 他在脑子里掐着时间,计算沉纪雯大约何时抵达。 这时,门外不远处的走廊拐角突然传来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声音—— “哥,上周刚拿到的,无色无味,一秒就融,过后绝对想不起来事,不错吧?” “行了行了,赶紧滚!” “哥,我妹那事……” “斌哥答应过还能反悔?别让人看到你,快滚!” 脚步声由近至远。 等走廊彻底安静下来,沉时安才从推门走出来。 真是有趣,上个厕所都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怪不得黎镇华发那么大火。 黎世斌背着他老子要做的竟然是迷奸药这种进一磅货都嫌压仓的废物玩意。 他轻轻嗤了声。 那个沉兆洪大概真是癌细胞扩到脑子里了,才会点头让这种人娶沉纪雯。 他回到卡座时,沉纪雯也正好到了。 她刚刚进门,还未落座,正把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 一袭剪裁得体的黑裙将她的身形衬得纤长,在昏黄灯光下,皮肤白得像瓷,精致的妆容衬得眼眸越发冷静。 沉时安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卡座已清理干净,只剩黎世斌和一个陌生男子在低声交谈。 “姐姐。”沉时安走过去,淡淡叫了一声。 沉纪雯回头看他,刚要开口,就被一旁的黎世斌打断:“纪雯,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邓杰浩,义安会在这边的人,以后你来新加坡有事,他都能帮得上忙。” 那人立即伸出双手:“沉小姐幸会幸会,叫我阿浩就行。有事尽管吩咐。” 沉纪雯微微点头,落座。邓杰浩立刻招手示意上酒,满脸热络。 沉时安侧目,看着服务生端来几杯香槟。 正是这人。 声音没错,语气、腔调都一模一样。 刚才和绿毛低声接头的就是他。 黎世斌的药八成已经下在了这些酒里,至于是哪一杯,估计很快就能知道了。 看来沉纪雯私下根本没有给过黎世斌好脸色。 他眼底掠过一丝讥诮。 正烦着没有办法让黎世斌赶紧从新加坡滚蛋呢,这蠢货就自己就送上门了。 沉纪雯要是出了事,都不用他动手,二十四小时内义安就能从他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沉时安乐得坐享其成,坐在一旁看戏。 果然,酒水刚一上桌,邓杰浩便笑着拿起两杯一模一样的香槟,语气热络得近乎殷勤: “沉小姐大驾光临,千万要赏脸,和小弟喝一杯。” 沉时安的目光悄然落在那只递出去的酒杯上,原本神色平静。 可就在沉纪雯伸手去接的刹那,他的手已快她一步伸出。 直到指尖触到那只冰凉的酒杯,他才像是被惊醒一般,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杯酒,”沉时安迅速回神,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应该由我来敬吧。” 邓杰浩动作一顿,转头看他,黎世斌的眼神也在一瞬间阴沉下来。 沉纪雯微微错愕,还未出声,那杯酒已经落入了沉时安手中。 他举杯,神情从容地看向邓杰浩:“姐姐只是来散心几天,洪兴在新加坡这边,目前是小弟在代管一二,之后少不了请邓哥多指点。” 他说得得体又合理,不卑不亢。酒杯轻碰,发出一声清脆响动。 下一秒,他仰头将整杯酒一饮而尽。 桌上一片沉默。 黎世斌的反应最为剧烈,霍地站起身,脸色难看:“你——” “他说得没错。”沉纪雯维护他,“之后你们在这边要打交道的也不是我,他敬酒合情合理。” 听出沉纪雯的反感,黎世斌也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度了,眼下再纠缠只会引起猜测。 这酒外观上看不出异样,他也不好怀疑这野种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勉强扯出个笑,“我只是……不想让外人下你面子。” “他是我弟弟,不是外人。”沉纪雯语气一顿,眼神微凉。 她起身拿起外套,朝他点了点头道:“这场子弄得不错,祝你生意兴隆。” 眼看沉纪雯要走,黎世斌下意识想拦,却被一同站起身的沉时安挡住。 他正要发作,却对上沉时安毫不掩饰的眼神,动作顿时僵住。 那眼神,不带愤怒,却比愤怒更令人不寒而栗。 ——像是在看一条即将自断前程的狗。 他果然知道! 黎世斌大骇,一时间头脑空白。 沉时安看着他的脸色,知道目的已达,懒得再耗,转身跟上沉纪雯离开。 第五十二章妄想(微h) 车刚驶出不久,沉时安便察觉身体开始发热。 起初只是微微燥动,很快那热像是在体内炸开,沿着血管往四肢百骸蔓延。 他能感觉到自己理智的边缘像线一样被一点点烧断。 他皱眉,随即低声嗤笑。 黎世斌果真是条疯狗,这药这种药连试都不试就敢给沉纪雯下。 按这个起效速度,要是她真喝了,酒桌上恐怕连人都站不稳。 这种情况,就是来只猴子都能猜出是谁下的手。 这么说自己竟然还救了黎世斌一把。 沉时安晦气地闭上眼,深呼吸着要把快冲破理智的情欲压下去。 “你怎么了?”身旁人的呼吸听得出的紊乱,沉纪雯皱眉。 他撑着额角,声音低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没事。” 沉极雯看着他潮红的脸和额角渗出的细汗,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由得脸色发青。 “你忍忍,很快到家了。” 她吩咐司机加速,升起车内挡板,迅速拨出几个电话。 沉时安已经热得有些神志不清。 身旁那股属于沉纪雯的气息不断向他袭来,他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下腹冲去。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她身上靠,整个人都像被从内焚烧,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急促。 沉纪雯身体一僵,正要推开,却摸到他满头冷汗。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想到他现在这么难受都是因为帮了自己。 她心中一沉,推拒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沉时安虽然意识不清醒,却还是敏锐地感受到她的默许。 于是他更加得寸进尺,修长的手臂圈过沉纪雯的腰身,头埋在她颈间贪婪地呼吸。 终于在连闯几个红灯后,性能良好的车子急刹在别墅门口。 沉纪雯马上下了车,长发略显凌乱,裙摆微皱。 佣人们不敢多看,只按吩咐把神智不清的沉时安抬到房间。 ********** 热……燥热……周围的空气热得扭曲。 沉时安被手臂的刺痛唤回了一丝意识,抬手扯开衣服,冰凉的床单让他头脑回神了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房间。 怎么回来的? 哦对,沉纪雯和他一起……姐姐…… 意识像水下一盏灯,时明时灭。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在靠近。 “谁?”沉时安开口,但情欲使他喉咙发哑,吐出的只有含糊的音节。 女人的声音随即响起:“放松。” 姐姐? 沉时安迷惑地眨了下眼。 但下一秒,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就握上了他坚挺的性器,舒畅的感觉传遍全身。 沉时安刚起的一丝清醒又瞬间堕回了无尽的情欲中。 “唔……” 介于少年和男人间的性感声音从头顶传来,女人瞬间酥软了半边身子。 她的身体被调教得非常敏感,但还保留着初夜,为的就是接待这些非富即贵的权势。 原以为她也会和小姐妹们一样,第一次都要给那些又要女人干净又要女人好干的变态老头,没想到自己竟走了大运。 看着眼前少年,没读过什么书的女人只会形容真好看,光是看着他的脸就能湿。 这么想着,女人越发卖力抚弄着手上的粗茎。 鸡巴也好看,粉粉的,比她在“学校”里看过的所有鸡巴都大,她一只手都圈不过来。女人看得嗓子发痒,张嘴就把龟头含了进去。 “啊……” 女人技术高超,沉时安只觉得灵魂都快被温暖湿润的口腔吸走了。 ……脏……不要……姐姐…… 他挣扎着起身,伸手掐住女人的两腮把性器从她嘴里拔出,拇指来回抚摸女人湿润的下唇。 “不要这样……很脏……” 她们这一行的,原本都是命比草贱。 女人没想到竟会有人如此珍爱自己,一时间觉得为了眼前的人她甚至愿意去死。她情动得厉害,抬腿就坐在他的胯上。 沉时安内心也是激动难耐。 她居然也……她甚至愿意…… 他心跳如鼓,捞起女人撑在他胸上的手就开始亲。 唇下的小手滑腻柔软,他舔着舔着,眉头一皱。 沉纪雯练枪不喜欢带全包的手套,长久下来,右手的食指第一个关节内侧形成了一个小茧。 ——但现在这只右手,却并没有这个茧。 沉时安瞬间清醒。 他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女人骑在自己身上,手握着他的性器正要往下坐。 他瞳孔骤缩,一把将女人推到地上,反手在床边暗格里掏出手枪,上膛对准女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 等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就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瞬间吓得重新摊回地上。 “求、求求你,我什么都不知道!谢老大让我来的、求你……” “……谢军?” “是……是。” ……呵,他还真是有个体贴的好姐姐。 那药居然还会吃坏脑子,让他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沉时安放下枪。 没了被枪指着的威胁,女人哆哆嗦嗦地起身,想走,却看到沉时安胯下仍然挺立的性器。 她咽了咽口水,轻声说:“先生我、我是干净的,你给我一个机会……” 沉时安抬手按住胀痛的太阳穴,绕过女人从另一边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任冰冷的水流浇下。 可黎世斌的药确实霸道,尽管皮肤已经冰凉,但里面的肌肉和血管依旧沸腾着折磨他。 沉时安呼出一口浊气,闭上眼认命般打开了洗漱台的柜子。 空荡荡的柜子里只躺着一瓶沐浴露。 他盯着瓶身上烫金的法文标签,嘴角缓缓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熟悉的气味瞬间充斥了浴室,性器硬得发胀,他用泡沫做润滑用力撸动。 半晌,激烈的情欲终于得到了缓解。 沉时安咬住舌尖,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用力咽回去,冷眼看着精致的沐浴液瓶子被一股一股地喷上浓稠的精液。 情欲缓解了,疲倦开始袭上来。 他简单冲洗干净,穿上浴袍正要走出去,余光扫到地上的瓶子,动作一顿,最后还是将它洗干净放回了原位。 却没想到刚刚的女人还跪在地上。 她似乎一直不敢动。 一见他出来,立刻膝行几步,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抖:“哥……我没伺候好你,都是我的错,求你能不能不要和谢老大说,求求你……” 之前有小姐妹被投诉过一次,被谢军一脚踢进最脏的场子,从此连个像样的客人都见不到。 “名字。”沉时安淡淡开口。 “我叫思思……思考的思。”她声音哆嗦。 “你在说什么呢,思思。”他低头,语气温和得像春风,眼里甚至还有一丝安抚意味的笑意, “我们今晚过得很愉快,不是吗?” “……” 思思怔住,脸上的惊恐像瞬间被冻结了。 她不确定他是讽刺还是施恩。 毕竟整个晚上,他压根没碰她,只在浴室里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发泄干净。 他却不再看她,只转身走向衣柜,随口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思思被突如其来的好运砸得头晕。 几个月前,苗苗被个本地老财看中,虽然对方年纪够做她爹,但也给了足够的包月价码。 圈子里谁不知道,只要被看中,哪怕只是“养着”,也比在会所里陪笑强百倍。 眼前的少年那么好看,他不老、不油、不动手动脚,就算身无分文都不会缺女人。更别说他还带着那种举手投足间藏不住的富家子弟气质。 “哥,谢谢,真的,谢谢你!”思思热泪盈眶。 “叫我少爷。”沉时安对她的感激不甚在意,穿好衣服按下内线吩咐送客。 思思走后,卧室一时安静下来。 沉时安坐在沙发上,手里转着一支钢笔,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笔杆,像在思考该把它插进谁的胸口最合适。 沉纪雯之前明明说“爸爸交给你的公司都是正经生意”。 她早就知道那不是正经生意。 她不光知道,还能直接找谢军安排人过来。 她一面骗着他,一面又自作主张照顾他。 还真把他当小孩。 他捏着笔的指节泛白,片刻后,恢复如常,将笔轻轻放下。 第五十三章握棋 第二天天刚亮,沉时安就醒了。 下楼时,餐桌边还空着,他眉心微蹙,问:“昨晚的女人呢?” “在客房,少爷。” 留宿女人,这事沉时安是没干过的。管家拿不准他的意思,也不敢擅自做安排,所以并没有叫醒她。 “多上一份早餐。” “是,少爷。” 多上一份而不是多准备一份,意思就是要把人请来吃早餐。 不一会儿,思思和早餐都到了。 她穿着临时借来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在佣人引导下坐到餐桌上。 眼前的盛宴令她一时怔住,像是误闯进电视剧的富人世界。 她规矩地向沉时安问过好,才看着眼前丰富的早餐不安地拿起刀叉。 她眼前的盘子和沉时安的一模一样。 沉时安那份显然已经动过——但也只动了一点,像是刻意留下正在吃的痕迹。 那自己应该是可以开始吃了吧? 思思心里迟疑了一会儿,就听到楼上传来了脚步声。 沉时安起身,拉开右边椅子。思思见状也慌忙站起。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起床时间可不定的。” 沉纪雯边说边走来,头发随意扎着,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衣裙,面容未施粉黛,却透着种清透的美。 “没有等,”沉时安语气温和,“是我吃得比较慢。” 她落座,佣人马上送上她的早餐。 思思忍不住看她,又慌忙移开视线。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清冷、温柔、贵气并存,连眼神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审视感。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那双玻璃一样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思思觉得自己心里像被井水洗了一遍。 正想着,思思和好看的女人眼神对了个正着,她好像对思思的出现并不好奇,只是问:“住得还习惯吗?” “好、好……这里什么都好!”思思连连点头,话却结巴,脸上甚至泛起了羞怯的红。 好到有些不真实了,思思一晚上都不敢睡着,生怕醒来发现是梦。 沉纪雯被她的率真逗笑,见她紧张示意她快吃。 思思一边吃,一边用余光观察着面前的两人。 他们吃饭的动作和频率都微妙地相似,细看眉眼还有几分像。 应该是家人。思思有了判断。 吃过早餐,沉纪雯让沉时安陪她走走。管家看思思无事可做,便递上一份报纸让她打发时间。 思思不太识字,便默默抱着坐着,眼神游移地瞄向花园方向。 阳光斜洒,照在沉时安和沉纪雯的肩上。 她走得不快,他始终半步之遥地跟着。 偶尔沉纪雯转头说点什么,他便侧过身倾听,偶尔点头,偶尔低声回一句。 花园里,沉纪雯走到一个避开视线的角落树荫下,开口道:“跪下。” 沉时安没有任何犹豫,动作干脆地跪了下去。 “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请姐姐明示。” “明知道那杯酒有问题,为什么那么冲动!” “……难道我要看着你喝吗?” “你难道想不出别的办法?”沉纪雯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不要糊弄我!” 沉时安抿唇。 她说的对,当然不是想不出别的办法。 可他原本并不打算插手。也不想惹得太明显。 但那一瞬,他的身体动得比理智还快,甚至来不及深思。 沉时安垂下眼帘,片刻后轻声开口:“我是在你拿起酒杯那刻才察觉异样。那种情况下,我……没有百分百把握。”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一时情急,没能想出更周全的法子。” 声音里带着一丝极轻的懊悔,尾音还藏了些不甘。那情绪分寸拿捏得极好。 沉纪雯的火气果然消了大半。 她揉了揉眉心:“大不了直接撕破脸。这种事没必要搭上你自己。黎世斌昨晚连夜飞回香港,药也查不出成分。现在再追责,根本没证据。” “他毕竟是爸爸看中的人。” “……时安,” 沉纪雯扶他起身,语气柔软。 “无论遇到什么事,第一优先是你自己的安全。” “不要把自己当弃子。这种事,你完全有更好的解法。” 她的眼睛在树荫下显得格外空灵,像是薄雾后的一池水。沉时安对上她温柔的目光,一瞬间几乎忘了呼吸。 他迅速控制自己移开视线,低头拍了拍膝上的尘土,指尖收得很紧,像是用了力,但转瞬又松开了。 “谢谢姐姐,以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低声说,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顺从。 见他态度诚恳,沉纪雯也熄了火,“昨晚……” 话刚开头就被沉时安打断:“昨晚谢谢姐姐,帮我撑过去。” 沉纪雯直觉他话里有话。但沉时安实在神情澄澈,眉眼平静,她又暗道自己多心。 “……你不怪我擅作主张就好。那药应该是新配的,医生来抽过血,但也查不出成分。” 她说得轻描淡写,语气里却带着几分罕见的歉意。 看着她认真地为给自己塞女人的事解释的模样,那些堵了他一整晚的烦闷与不甘,忽然轻轻散开了。 医生也说没办法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死,逼不得已才找的谢军。 姐姐还真是心软啊。 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招惹的是个什么东西。 “其实,”他忽然轻声开口,眼里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我还挺喜欢那个女孩的。” 沉纪雯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她挺细心。”他说得很自然,“我不太想让她回那些地方了。” 他似是怕她误会,又笑着补充:“你知道是谁介绍的吗?我想亲自说声谢谢,也顺便谈谈,人我想留着。” 沉纪雯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不用这么麻烦,我会去说。” “不过是个拉皮条的,姐姐还是别亲自出面了吧。” 他说得自然,甚至带点少年人欲言又止的羞涩。 “这种事……我长大了,自己处理就好。” 沉纪雯的指尖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般不接陌生号码,”她停了一下,“你要联系上他,就说是我介绍的。” 沉时安点头。 他安安静静地笑了一下:“谢谢姐姐。” 下午,沉时安正在书房看书,管家过来请示关于思思的安排。 沉时安“唔”了一声,不太在意地说:“安排在一楼客房住吧,以后吃饭让她自己吃就行。要出门,不用管,不安排司机。” 意思就是随便养着。管家应声退下。 他带着思思简单走了一圈。介绍时很简练,口气也温和得体,透着分寸感: “花园和一楼空间您可以自由活动,叁餐会在小厨房提供。出行请您自行安排。” 他们走到客厅拐角楼梯处, “二楼的叁个房间是少爷的卧室、书房,还有大小姐的房间,这几间房您是不能进去的。” 思思听到“大小姐”,下意识望了眼楼梯:“她……是这里的主人吗?” “大小姐前来旅游。”管家没有过多解释,躬身离开。 他没说,大小姐其实是第一次来这栋别墅。 但少爷刚搬进来时就挑定了楼上的那间主卧。 他把原本的摆设全部换掉,指定了床品品牌,选的是真丝素色,还要求墙上要挂一幅安静的画。 那画找了很久。 房间从未有人住过,可少爷却吩咐每天都要打扫。 那时管家还以为他只是洁癖。 直到昨天早晨—— 他第一次见少爷在餐厅坐这么久,连咖啡都喝了叁杯,只为了等一个人起床。 第五十四章未尽 沉时安一贯醒得早。 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早餐几乎没动,只是轻轻搅着杯子里那杯黑咖啡。 阳光穿过花园边缘的百叶窗,把地板切割出一格格斑驳的光影。 大约快九点钟,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沉纪雯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卡其色家居裙,头发随意扎起,看上去比前两日更松弛些。 “我是不是起晚了。”她走下楼时看见他,语调轻快地说。 “我也刚起。”沉时安帮她拉开椅子。 她轻声道了声“谢谢”,又扫了一眼餐厅,发现没有昨天那个女孩的身影,餐桌也只摆了两副碗筷。 她眼神微顿,略带疑惑地看向沉时安。 “她昨晚有些没休息好,还在睡。” 沉时安声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低声解释。 沉纪雯怔了怔,眼神下意识地落在他的侧脸上。 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少年气与成熟在她看不见的时光里交织在一起。 此刻,那种属于男人的轮廓感,忽然变得格外鲜明。 她意识到,沉时安已经彻底长大了。 那一瞬间,她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不是震惊,也不是羞耻,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 他已经到了可以和女人共度一夜,可以理所当然地让人留宿、被人服侍的阶段。 沉时安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偶尔沉默、偶尔锋利的男孩了。 他已经长成一个男人。有欲望、有控制、有被人献身的能力。 这种清晰的“男人感”,在她脑海里撞出了一点朦胧的不自在。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刀叉碰盘的轻响。 “今天有什么安排?”过了一会儿,沉时安像是不经意地问。 “没有特别的。”她喝了口橙汁,语气平淡,“本来打算整理一下资料,准备回香港的事。” “那不如出去走走?”他语气轻轻的,“我昨天在报纸上看到,滨海湾那边还有元旦灯展,今天是最后一天,听说还有水雾投影。” 沉纪雯微微一顿,抬眼看他:“不打扰你工作吗?” “都放假了,没工作。”他说得顺理成章,眼神也带着点不动声色的期待,“而且姐姐明天就走了,我总得尽尽地主之谊。”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弯了一下,“行,那就走走。” 午后将近,他们到了滨海湾。 阳光不辣,海风带着点湿润气息,地砖被晒得微微发烫,脚步踩在上面都有些轻响。 沿岸一整排白色帷幕下摆着展台和装置艺术,有纸灯剪影,也有互动喷雾投影,孩子们在雾气中追逐打闹,青年情侣结伴拍照打卡。 沉纪雯戴着墨镜,看着远处一座巨大的机械孔雀缓缓展开羽毛。 “这些是学校学生设计的?”她随口问。 “好像是南洋艺术学院合作的项目。”沉时安站在她旁边,语气漫不经心,“去年是生肖投影,今年换成植物和动物了。” “元旦之后还能保留活动,倒挺有人情味的。” “是啊。”他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不会喜欢人多的地方。” “偶尔来看看,也不错。” 她说着话,脚步往前挪了两步,站在一处水池边,低头看那些水汽在阳光下蒸腾。风从水面吹过来,她下意识收了收肩。 沉时安看了她一眼,把手里的薄外套递过去。 “别着凉。”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披上。 “明明是你带出来的外套。”她说。 “所以披我自己人身上,合理。”他语气平淡,几乎听不出情绪。 沉纪雯没再说什么,只是在边走边看那一个个装置,时不时低头翻一翻手里的活动手册。 她身上的外套有点大,领口落在她肩边,衬得她比平常看上去更瘦些。 沉时安低头看着地面,默不作声地往右边挪了一下,让自己的影子刚好盖在她的上。 走到水幕投影前的时候,灯光刚好亮起。 一个巨大的莲花图案投影在雾墙上,像慢慢绽开的光。 她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 “小时候在庙里见过这种花。”她低声说,“妈妈说,莲花的根埋在泥里,但花开得干净。” 沉时安没有出声,只轻轻侧头看着她。 她站在水幕前,仿佛和人群都隔了一层,连呼吸都那么轻。 “你明天真要走了吗?”他忽然问,声音很轻。 “嗯。”她点头,语气没有太多起伏,“时间差不多了。” “以后还回来吗?” “当然。”她笑了笑,“还会来看你的。” 沉时安“嗯”了一声,垂下眼睛。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他手指蜷了蜷,指甲抠着掌心,压出一排淡红的痕。 两人沿着滨海湾边缘慢慢走着。 游人渐渐多起来,有情侣搂着肩,也有带着孩子的家庭。街边艺人开始架设设备,拉起手风琴,准备晚上的即兴演奏。 沉纪雯似乎看出他情绪不错,偏头问:“你最近是不是心情比以前好很多?” “有吗?” “有。”她说,“以前你一见外人就皱眉,讲话又冲,现在比以前温和了很多。” “我长大了。” “你还真这么说啊?”她笑起来,“自己说自己长大,像不像小学生写作文?” 他也勾了勾嘴角,却没回嘴。 她说的没错。 他是真的长大了,只不过,是在一种没人愿意知道的方式里长大。 沉纪雯回港的日期定在元旦过后的第三天。 她行李不多,只一只灰蓝色的登机箱,登机箱的滚轮在樟宜机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极轻的摩擦声,在人流与广播之间,几乎不可闻。 樟宜机场与启德不同,送行不能到登机口,只能止步安检。 沉时安穿得一如既往体面整洁,领口扣到最上,边线分毫不乱,袖口熨帖,手腕上那只表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这是他第一次有资格以家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送她上飞机。 “东西都带齐了吗?”他轻声问。 “都带了。”沉纪雯点头,“你不用一直陪,我等下自己进去就行。” “姐姐难得来一趟,当然要送到最后。”他说,嘴角带着笑,看不出情绪。 他低头看了眼表,又像是随口一提:“我托人买了点营养品,你下飞机后帮我带去医院吧。顺便替我问候一下爸爸,就说我这边一切都好。” 她看着他,眼神微动,最终轻轻点头。 沉时安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定在原地,目送她一步步走向安检口。 直到她在排队间回过头来,他才朝她挥了挥手,露出一个温和克制的笑容。 她消失在安检口那一瞬,他的手缓缓垂落,笑意也一寸寸收回。 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沉时安却没有离开。 他买了一杯冰水,走到机场观景层,找了个落地窗边的位置坐下,手指一圈圈在杯壁上摩挲。 他的眼神始终落在那条灰白起降跑道尽头。 终于,一架白色涂装的飞机滑行到位,在跑道尽头慢慢起速、拉升、冲破低云。 他没眨眼地看着那架飞机一点点拔高,直到成了天空里一个小小的点。 他知道那架飞机上坐着她。 明明早就该习惯别离,明明记得自己恨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却空了一块。 他从来不怕失去。 可偏偏只要是她,他就不甘心她走得太干脆。 第五十五章探径 沉纪雯离开的第三天,沉时安拨打了谢军的电话。 他并不急,只把手机握在指间静静等。 接电话的人回得很快,说老板晚上有空,若沉少愿意,可以在滨海的一间私人会所碰面。 沉时安应了,挂断电话前,语气礼貌:“我会带人过去,主要是去致谢。” 当晚,他特地穿了一件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领口一丝不乱。 思思在一旁,被化了淡妆,换上浅米长裙,耳垂点了一对不算贵重却衬得她皮肤更白的珍珠耳钉。 “我……我真的要跟你一起去吗?”她在车上不安地看他。 “你不是说希望能留在我身边?”沉时安没有看她。 思思点了点头。 “那现在,你要乖一点。” 车停在滨海那家名为的“宴”私人会所门前。 沉时安提前约好时间,带着思思准时出现在门口。 这是一家外人永远进不来的地方。 女侍从接过名字,只做了个引领的姿势,便将他们带进一间偏厅。 陈设讲究、光线温润,墙上挂着一幅不落俗套的花鸟工笔,檀香味隐约浮动。 没多久,谢军推门而入,一身宽松花衬衫,脚步闲散。他一眼扫过沉时安身边的人,语气玩味:“真留了啊,我还以为你是装个样子给你姐看呢。” 他笑着坐下,抖抖袖口,眼角皱纹浮出,像是老友见面般随意和善。 沉时安站起身倒茶:“谢哥赏脸给的人,我当然得认真。” 谢军摆摆手,笑意不减:“送给沉家那闺女的,不是你。” 沉时安跟着笑,语气平静:“可最后得了人的,是我。这个谢,还是得我来道。” 谢军眼神一挑,没再提思思:“新加坡这边还习惯?” “还行。”沉时安点头,“没别的,就是人手不熟,地方也不熟。” “慢慢就熟了。”谢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像是随口说,“这地方水浅,踩稳就行。” “浅水藏鳄,怕是踩不准。”沉时安似是无心地接了句,语气仍带着一贯的少年谦和,话却说得不咸不淡,留三分余地。 谢军的手顿了一下。 那一瞬的停滞极轻,却被沉时安捕捉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话落进去了。 谢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放下茶杯,忽而转头朝思思招了招手:“你去外头透透气吧,待会儿你小沉哥怕是有事跟我谈。” 思思一怔,抬眼望向沉时安。 “你先去等我。”沉时安看了她一眼,“我很快。” 思思点点头,缓步退了出去。 门阖上,厅内静了几秒,谢军重新靠进椅背,眼神意味不明地盯着沉时安。 “你这年纪,说得挺圆。” “在谢哥面前,说得再圆也是晚辈。”沉时安一副恭谨晚辈的模样,“我就想讨点光,多听听路怎么走。” 谢军轻笑,指腹在茶杯边缘转了转:“怎么?洪兴没人带你?” “有。”沉时安点头,“但走着走着,我总觉得,路不只一条。” 谢军不置可否:“想走哪条?” “我想看清楚,哪条最稳。”他眼神坦荡,语气克制,“谢哥人脉广、见识多,我就想多听听。顺便……试试看有没有合适的方向搭个顺风车。” 谢军看着他,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 “小少爷,风大浪急的事,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碰的。” 沉时安不争,只是低头笑了一下。 “那我等谢哥觉得时机到了的时候,给我招招手。” 谢军看着他,沉默了两秒,忽而笑起来,声音不轻不重:“你要真是来讨茶喝的,那这顿算我请。别的,慢慢来。” 沉时安举杯:“我等。” 那一杯,他喝得干干净净。 会所的门从身后关上,思思乖巧地坐在后座,一路沉默。 沉时安靠在车窗边,手指有节奏地点在膝上。 车开出一段距离后,他忽然开口:“你知道谢军平时都去哪玩?” 思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和自己说话,迟疑着摇头:“我……不是很清楚。我只见过他几次,平常都不跟我们一起的。” 沉时安“嗯”了一声,没再问。 车子行到半路,他吩咐司机绕去一家茶室。 这是上次沉兆洪来新加坡,带他去饭局前绕路停过一次的地方, 那次沉兆洪没让他跟上去,他在车里等了二十分钟。 透过车窗只看到人进人出,偶尔有熟面孔拎着袋茶叶从后门离开,言笑晏晏,一副本地人的气派。 沉时安打算去碰碰运气。 茶室开得低调,不接散客,门口连块像样的牌匾都没有。 他推门进去,语气克制得像走错了地方:“你好,我之前跟沉先生一起来过,他说这边茶不错。”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整洁,神情淡淡,老板扫了他一眼:“沉先生哪位?” 沉时安不紧不慢地答:“香港洪哥。” 老板没说话,只侧身让了条道。 沉时安在靠近窗的位置坐下。 茶送上来,没问他要喝什么,直接端来一壶铁观音,显然是默认了“熟人带过”。 他也没多言,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语气像随意拉闲话:“这边挺安静的,没几家店还肯这样开。” 老板在柜台后擦着茶具,声音平平:“也就几个老客,坐得住罢了。” 沉时安“嗯”了一声,又问:“那边那张桌子还在吗?上回沉先生等人,坐在靠里的位置。” 老板没接话,似乎没听见。 他也不追问,只低头又倒了点茶,等老板拎壶过来添水时,才语气轻松地问:“这种地方,要真有点圈子的人来坐,喝茶都嫌慢吧?” 老板倒完水,手一顿,淡淡道:“真要热闹的,也不在这边打发时间。” 沉时安笑了下:“那得是哪儿?” 老板没抬头,声音不轻不重:“东边,万和台。” 他语气轻描淡写,像只是随口带过一个老地名。说完就转身收拾杯盏,不再多言。 沉时安没作声,只点了点头,动作慢地喝完最后一口茶,放下两张一千新币,起身离开。 第五十六章认路 万和台是东部老街区里一间只接熟客的小麻将馆,藏在巷子深处。 规矩多、消息灵,外人不请自来很难坐得下。 沉时安耐心等了叁天,终于等到了谢军带着个穿旗袍的女人来了。 一见到他,谢军就笑了,朝他招了招手:“哟,小朋友,这地方都让你找着了?” “运气好,听人提了一嘴。”沉时安也笑,跟上去,“谢哥愿不愿意让我摸两圈?” “行啊,”谢军眯了眯眼,拍了拍空位,“坐下。打得懂我们这边的规矩么?” “前两圈拿来认路,第叁圈再下手。”沉时安态度诚恳,“应该来得及。” 谢军一笑,没接话,只吩咐人调了桌筹,摸出烟叼上。 跟他一起来的女人凑上去帮他点火,动作熟练安静。 麻将桌没空调,墙角风扇呼呼转着,屋里弥漫着旧烟叶与油漆的味道。 新加坡的打法,与沉时安小时候在城寨学到的不同。 番种复杂,计分繁琐,不吃牌,碰杠也有限制。节奏慢,规矩却多。 第一圈中段,沉时安抓了一手死牌,几次换张都卡在风字上。 他没硬来,一路守着,打得极稳,临结束前点了一炮,小输。 谢军笑了:“小朋友,这种打法你坐得住?” 沉时安也笑,语气不卑不亢:“坐得住才能等机会。” “哟,”谢军挑眉,“还挺有耐性。” 第二圈起手不顺,叁人各自沉着打,气氛一时沉静。 瘦高个率先破局,碰出一对,谢军也动了,抬手打出一张字牌,抬头问了句:“还是习惯香港的打法吧?怎么跑来学我们这边的了?” 沉时安不紧不慢地摸牌,答:“这边规矩多,在这边学会了,就能在香港也稳赢了。” 谢军听懂了,笑了声,却没正面回应,只抽了口烟:“这年纪,敢说这话的,不多。” “敢说不等于敢做。”沉时安放出一张边张,“我来,是想听听谢哥的眼光——能不能做。” 第叁圈开始时,沉时安手气极好,开局就是一手混一色,叁对一顺,七筒进手,听口干净利落。 对家正要打出那张关键牌时,他却将六筒缓缓推出,替换掉原本已经攥稳的那张七筒。 那一瞬间,谢军的眼里闪过一抹极轻的波动。 最终胡牌的是谢军,一副中张混一色,数目不大,却收得稳妥。 他端着那一副自摸出的牌,不紧不慢地摸着筹码:“你那张牌没打出来,是不是觉得我看不见?” “怎么可能。”沉时安低头收牌,“我怕赢了谢哥,太没分寸。” 谢军“啧”了一声,语气里第一次透出点真正的兴趣:“装傻都装得好看。” 他盯着对方几秒,终于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的事,不急。”沉时安抬起眼,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就是希望,哪天有事了,谢哥肯听我一句话。” 谢军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 只是在第叁杯茶快凉的时候,从自己面前挑出一枚筹码,指间轻轻一弹,送到沉时安面前。 “以后有事,带这个进‘宴’,他们会通报我。” 沉时安接过那枚筹码,低头看了一眼,点头一笑:“谢哥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 沉时安没有急着再去找谢军。他翻了翻日历,距离开学还有一整周,便决定飞一趟澳洲。 澳洲此时正值夏季,干燥灼热,风里带着草土混杂的苦味,阳光强烈得刺眼。 他只带了一只黑色手提包,行程简单,回程机票订在两天后。 机场小,出入境稀稀拉拉,没人盘问他目的。 他一落地,就知道这座城市是块肥土。肥在松散,也肥在无管束。 对方安排的见面地点在出机场不远处的一家汽车旅馆,木地板老旧,墙皮泛黄,空气里有一丝烟灰混着油的味道。 沉时安推门进去那一刻,就知道这是他们藏脏货、躲人风头的“安全屋”。 迎接他的是个叁十出头的亚裔,瘦削,眼神浮躁,穿着件褪色T恤,袖口油迹斑斑,看起来更像个修摩托的。 “陈添福呢?”对方一见他就开口,语气没客气过。 “死了。”沉时安很坦率,声音却不带一丝波澜,“我接手。” 空气里一瞬间有些沉静。 对方眼皮抬了抬,终究没问“怎么死的”,只是伸了个手,随口:“行吧,坐。” 落座后,对方直接切入正题:“我们那边的生意越做越大,叁十公斤不够走了。”他顿了顿,露出点期待,“想加到一百。” 沉时安没说话,眼神却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 还以为对方特地发传真来要求加量,是真的要扩大规模。 都自称黑帮了,做事还这么缩手缩脚,什么垃圾东西。 “可以。”他面上不显,答得很快,连思索的时间都没留给对方。 对方反倒一怔,忍不住问:“你不考虑一下?我们知道增量麻烦,运输、关口、船期、人手——” “这些你们别管。”沉时安语气轻柔,“你们只管接货。” 他说得太利落,对方反而放松了一些,眼中多了些信任。 接下来对方又讲了一些货款的支付方式、频次、用的中间账户等。 沉时安听得安静,偶尔点头,神色始终沉稳。 直到细节谈妥,对方以为今天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 沉时安却慢悠悠地放下水瓶,看似无意地问:“你们的货,主要销去哪里?” 对方警觉了一瞬,但沉时安的语气太自然,像只是出于一个供货商的关心。 “就在附近几个镇子。都是熟人,走得稳。”他答得不快,却不算隐瞒。 沉时安点头,像是在体谅他们的谨慎。 “安全是好事。”他语气温和,“不过,澳洲不是只有几个镇子。” 对方沉默了一下。 “我看澳洲大城市挺多的,白人多,消费能力也高,圈子广、需求旺。”他笑了笑,“你们这一百公斤,要是光在后院转,不嫌委屈货?” 对方跟着笑:“可也查得紧。” “你们怕查,我就给你们线收紧点。”沉时安轻描淡写,“有需求的地方就有通道,做生意嘛,不能老想着躲。” 这句话说得太有分寸,既没催,也没压。只是轻轻抛出一个方向。 对方没有表态,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沉时安心中已经明白了:这群人还不敢迈出去,胆子不够,格局太小。 他没急着压,只道:“量先按一百走着,你们哪天真想做大,我的货随时供得上。” 对方眼神微动,像是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少年。 “你年纪不大,倒是懂得不少。” 沉时安笑:“学的东西多了,脑子自然就快。” 对方沉吟:“你不问我们怎么走货?” “我只负责供货。” 沉时安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淡淡道:“怎么走,是你们的本事。” 临出门时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陈添福在的时候,你们能做到的,现在我也能。但我不希望我们生意只做到他那个程度。” 他的语气淡淡,话却是句句钉在骨上。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旅馆门口,阳光照在他肩头,他站在原地点了根烟,像是在等车。 风吹过来,空气干燥到发苦。 沉时安抽了一口烟,想起刚才那几个人。 说自己是亚洲黑帮,说叁十公斤不够走,最后还是在个油渍斑斑的桌子上跟他磨价码。 他低声笑了一下。 这也配叫黑帮? 别说白人区,连普通黑市都撑不起。 第五十七章温暖 从澳洲回来不到二十四小时,沉时安准点出现在“宴”。 谢军还是那副样子,衬衫袖子挽了一半,坐在窗边点着茶炉。 茶叶是好茶,细碎碧绿浮在水面上,泡得水色清亮,偏偏他泡茶的手法懒散,像是在玩什么没兴趣的老把戏。 沉时安推门而入,依旧穿得利落干净,衬衣扣到最上,袖口压得笔挺,像随时准备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局。 谢军看见他,抬手笑了笑:“小少爷最近挺勤快的。” “这回是真来谈事。”沉时安回以一笑,语气客气,“上次谢哥说过的话,我一直记着。” 谢军放下茶盏,靠进椅背,眯眼看了他一会儿:“说吧,你想要多少。” 沉时安开门见山:“一百公斤。” 谢军动作微顿了一瞬,接着抬眼打量他,像在看一只试图撑开猎枪的小麻雀:“你现在的量,也就这个水平?” 沉时安早料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不动声色地说:“刚接手生意,先练练手。” “练手?”谢军笑出声,“那你还真是胆子大,没个练手的样子。” “总不能拿谢哥的货练胆吧。”他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笑了下,“下游要的就这一百,再多也吃不下,我也不愿烂在自己手里。一步一步来。” 谢军不说话了,只是握着茶盏慢慢转圈,似乎在琢磨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沉时安不急,端茶喝了一口,补了一句:“谢哥的货我信得过,干净,稳,不怕查。刚起步的生意,用这个最合适。” 谢军这才挑了下眉,语气似乎缓和了几分:“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就算没有洪兴的量,起码能跟一半。” “那是我不识好歹。”沉时安笑,眼神却一点没动,“我是小孩,做点小生意就好。要真哪天能做大,还得靠谢哥照着点路。” 谢军盯着他看了几秒,忽而笑了:“你这孩子有意思。” “谢哥说笑。”他仍然温温吞吞地低头喝茶,神色沉静,“我只是比同龄人多看了几本书。” 空气里静了几秒。 谢军终于将茶盏轻放回托盘,慢慢开口:“行,一百我给你走。钱先到,我照旧发货,不包运输,不包调度,晚一小时都不等。” “规矩我记得清楚。”沉时安点头,“麻烦谢哥安排了。” 交易敲定,他起身告辞,谢军看着他背影,眼中意味渐深。 少年步履不疾不徐,一如既往地稳。 可惜,身体不是铁打的。 刚走出“宴”时,沉时安只觉得有些额角隐隐作痛,像被人从里面轻敲了一下。 他没太当回事,回到别墅直接去书房,没开灯,只坐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儿呆。 凌晨叁点,他终于撑不住地起身,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发烫,喉咙痛得像吞了碎玻璃。 他叫了司机,去了医院。 挂号、抽血、体温检测,一整套流程他都安安静静坐着等,脸色蜡白,眼神却仍然清醒。 医生看完报告,摘下听诊器,接着仔细询问了他这几天的生活情况,得出结论:“应该是前两天往返澳洲,来回气候温差加上长时间飞行,身体吃不消了。再加上这段时间你可能也没怎么休息。” 他看了一眼沉时安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叹了口气:“年轻人不能这么熬,开点药,回去记得睡觉、别喝咖啡,也不要操心太多。” 沉时安点点头,接过药袋,没说话。 回到别墅已是清晨。 他坐在床边,低头拆药袋的动作都有些迟缓。 额头烫得厉害,喉咙每呼吸一下都像有火硝灌过。 他吃下药,准备躺下休息,却在这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思思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眼睛里有点慌:“少爷,您、您是不是不舒服?刚才管家说你半夜出门,我看你脸色……” 她还没说完,就被沉时安一句打断:“谁让你上来的?” 思思愣住了,眼圈顿时红了。 “我……我可以照顾你……” “我不需要。”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余地,“别来烦我。” 门在她面前迅速关上,彻底隔绝了她的视线。 沉时安靠在门后,抬手压了压额头,指尖湿冷一片。 退烧药中的安眠成分开始起效。 他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但依然觉得浑身不适,像是有一层寒气从骨髓里传遍全身。 他尝试在床上翻身,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身体的冷意让他感到格外难耐。 这被子太薄了。 疲惫和寒冷让他难以忍受。 他挣扎着起身,穿过幽暗的走廊,走向隔壁卧室。 一进入那间房间,温暖的空气迎面扑来,仿佛那里的温度刚刚适合他。 沉时安不再犹豫,脱下外套,迅速躺了下去。 床单柔软,温度适中,他感觉自己瞬间放松了下来。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眼皮慢慢沉重,最终在那片温暖中,渐渐入睡。 沉时安醒来时,天色尚未完全亮起。 他迟缓地睁开眼,脑海中没有丝毫记忆,只有一片空白。 床单是陌生的。 他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气息萦绕四周。 这股气息带着一丝熟悉,让他感到极为不安。 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目光触及到周围的环境。 房间里的摆设简洁而优雅,真丝被罩柔软亲肤,是他亲手布置的。 沉时安的心脏微微一紧,随即立刻从床上坐起。 他的头昏脑涨,仿佛被一块沉重的石板压住,脑袋剧烈地疼痛。勉强站起身,身体晃了晃,走到镜子前。 镜中的自己苍白,眼神有些疲惫。 ……真是疯了。 那庸医开的到底是什么假药。 他站了很久,才慢慢地,关上窗帘,回头望了一眼这间房间。 几秒后,他伸手压下门内的按钮,把门从里面反锁。 第五十八章死角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正月已过半。 新加坡的气温稳定在二十七八度,校服一如既往地闷热。 澳洲那边不知情况如何。 第一次一百公斤货过去后,目前还没来第二次订单。 洪兴会那边反倒沉了下来。 要么是沉兆华压不住场子,要么就是沉兆洪真的快死了,没人再顾得上外头的买卖。 沉时安穿着校服坐在教室最里排,空调吹不到,头顶吊扇转得慢。 他手拿着笔没动,笔记本摊开在桌上发散思维,想着最近的事,边角写了几串公式,看不出哪门课。 下午是全球史,老师讲的是苏联解体后的地区重构。 他望着讲台,脑子却绕在另一件事上。 莫斯科刚公布1月外汇储备数据,数字掉得很快,两家评级机构一前一后调低了它的国家信用。 一周前,IMF刚说不会出手干预。 市场不会等的。 放学后他没回家,司机直接送他去了证券公司。 前台已经认得他,只说了一句:“罗经理在等您。” 罗经理四十出头,说话简练,眼神比语气敏锐:“你还盯着俄债?” 沉时安点头:“继续做空,不加结构,直接压指数。” 罗经理点点头:“你是第一个在我们这边下这单的。” “不会是最后一个。” 仓位不大,加了杠杆。 他算过,只要俄罗斯不突然干预,这一波能吃下来。 出了证券公司,天还亮着,晚风透过车窗吹进来,有点凉。 他靠着椅背闭眼休息,脑子却还在转那张债券清单里的数字。 利率太高,波动太急。像是有人提前抽了水。 晚上回到别墅,他没进房,直接去了书房。 拿出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先落了个时间,再写下三个字母: GKO。 那是俄罗斯本地国债的代号。 他已经在不同的页面写了好几次。 表面上,那是一块年化四五十个点的肥肉,不少人还在抢着投。 可他算过几组数据,债券还在发,钱却没有真的进来。 根本不是市场正常循环,而是拿新钱补旧窟窿。 拆东补西。 他在纸上划了条线,没说话,又随手翻了另一份打印材料——是欧氏最新一季的集团简报。 排版漂亮,用词精致,净利润增长百分之八点三,项目周转周期下降三日,营运现金流“略显紧张”。 “略显”两个字下,隐藏的是连薪资都开始展期的实际情况。 他查过数据,几家合作基金开始减少头寸,有个债权人本月未续协议。 ——欧氏在硬撑。 他看了一眼页脚的打印日期,轻轻笑了笑。 连俄罗斯都在下沉,欧丽华还在谈“结构优化”。 两边都在赌博。一个赌油价反弹,一个赌地块能换到贷款。 赌注都开得大,信心都装得满,外表都体面得无懈可击。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道:“迟早断。” 也许是GKO爆雷后亚洲资金连带缩水,也许是一家外资行收紧审批,或者一笔对欧氏的过桥贷款批不下来……谁都不知道什么会成为那一根稻草。 一个延期,一笔断供,一条线就能崩。 他脑子里正转着各种思绪,管家突然敲门说有电话。 是阿彪。 “沉少,”那头压得极低,“陈浩那边,快两个月了,最近两天好像有点撑不住了。” 沉时安眯了眯眼。 陈浩,确实还有这么一号人等着他呢。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对阿彪说:“我知道了。” 陈浩这几天睡得极浅。 自从过了元旦,他总觉得自己被盯上了。 那种感觉起初只是模糊的。 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可时间一长,越来越多的细节开始说不通了。 休假批了,他却接到库管的电话,说物流单打错了,要他确认。 他记得那批单子自己根本没动手,是临时让阿文打的。 可当他打电话去问阿文,对方却支支吾吾,说不记得了。 便利店门口也变了样。 以前只有早晚才有巡逻车经过,这几天每天中午都有陌生车子停在街角,车里的人不抽烟也不看报,就静静坐着。 有一晚,他买完饭盒回家,远远看到一个男人扶着他母亲过马路,动作温和、衣着整洁。 他一开始以为是热心人,直到看到那人没有走远,而是径直回到了那辆熟面孔的车边,坐进副驾。 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母亲在警局里问他:“你是不是做错了事?” 他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吊扇在天花板上咯吱作响,像嘲笑他藏不住的心虚。 再后来,公司楼下的警卫换了面孔,他中午下楼抽烟,看到有人坐在转角台阶,翻着报纸却不时透过衣领往他这边瞟。 一切都太不自然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可他不敢跑。只要跑,就是真的坐实了身份。 他甚至试图联系义安安排他的上线,可对方只回了一句:“暂时别动作。” “暂时?”他心里发毛。 义安说过会护着他的。 那笔手术费是说好了的,只要他把沉家这边的动向摸清,盯紧发货线,拿下核心流程。 他做了。 他跟了洪兴快一年,把能探到的资料全送了出去。 可现在,义安像是把他甩下了。 那天他在回家路上看到一个穿黑T的男人搀着他妈坐在长椅上。 不是保安。 制服一样,但那张脸他不认识。 他不敢上前,只远远看着。 他们没碰过他母亲一根手指,但天天出现在她身边、在他妹妹放学时出现,在楼下超市帮他爸搬米。 不威胁,不开口。 就是看着他。 那比动手更狠。 那种心理压力,一刀刀剜得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夜里做噩梦,开始吃不下饭,开始在上厕所时偷偷把录音笔带进去,一字一句试着录音却又删掉。 他知道,等不到义安的“下一步”了。 他要是再不自保,就真的要命了。 他已经想过无数种自首的方式。 可他也知道,只要他一开口,沉时安一定不会放过他。 不是因为动了货,而是因为他这点蠢招数,全被那少年看穿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没见过沉时安。 那少年每次来公司,笑得温温吞吞,和谁都点头打招呼,说话有条有理。 可没人敢在他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多看一秒。 陈浩记得,那次他谎称身体不适逃避点货,躲在休息室偷听调度单,被沉时安撞见,对方没发火,只说了一句: “你该不会是怕这批货出问题吧?” 那语气礼貌得仿佛在安慰他,眼神却像剖开了他脑子里所有不敢说的东西。 从那一刻起,陈浩就知道,他完了。 可他现在最怕的,是他妈也要陪他一起完。 第五十九章收账 陈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两个月的。 每天早晨醒来,他都要花两秒才能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甚至分不清现在是第几天。 他曾试图维持正常。 上班,打卡,签字,看流程。 还照常笑着和货场的工人寒暄,回家吃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沉时安在看。 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知道的,哪怕只是一个“请假期间动了单据”的细节,也被翻了出来。 他甚至想过沉时安是不是早就知道,只是在等他走出最后一步,让他亲手踩上那条线,再看他怎么断。 他再次试过联系义安那边,但三通电话,全部被挂断。 后来他开始怕见人。 怕公司电梯门一开,站在里面的会是阿彪;怕洗手间隔间有人冲着他喊“你跟义安什么关系”;甚至怕家里电话一响,就是警署打来的: “陈浩先生吗?你母亲出事了。” 公司发工资的日子,他去行政楼拿支票时,发现原本坐在门口喝茶的两个老会计换了人。 一个新来的瘦高个看他的眼神太熟悉,像是押犯人那种审视。 回家路上,他绕路走了三个街区,却发现依然有辆白色商务车在远远跟着。他拐进地下商场,躲进洗手间,心跳几乎快到炸裂。 蹲在洗手间的隔间里,他终于哭了。 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死死咬着牙,肩膀发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真的完了。 他不敢死。 可他知道,继续活下去,也不是个选择。 再回到公司那天,沉时安出现在仓库楼层的办公室,隔着玻璃看着他。 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就那一下,陈浩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下去了。 傍晚六点,他主动走到沉时安办公室门口,手抖着敲了两下门。 沉时安坐在里面,头也没抬,只翻了一页文件,说:“坐吧。” 空气寂静得像封闭了气压。 陈浩站着不动,嗓子像被什么卡住了。 他想说话,但说不出口。最后只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沉时安抬眼,隔着镜片看他。 “你是谁的人?” 陈浩抿紧嘴唇,眼眶有点泛红。 他终于点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义安的。” 他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瘫了一样。 他跪了下去,手撑着膝盖,额头抵在地板上,几乎是哀求着说: “我妈快做手术了,他们答应给钱。我、我真的……没动你们的货……我只是……只是传些单据,给义安看看流程……我没想害你……” 沉时安没动,只拿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 “几时开始的?” “……一开始进来的时候,就……他们安排我进来的……” “还有谁?” “没人,我自己干的。”陈浩哑着声音,“不信你查……真的是我一个人……” 空气陷入死寂。 陈浩跪在办公室里,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膝盖贴着地板,喉咙却干得发疼。 沉时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打开瓶盖,放在桌角,推了一点点,淡声道: “先喝点水吧。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陈浩一动不动。水就放在他面前,他却不敢伸手。 他知道沉时安从来不发火,他不是那种会摔桌子、扯人衣领的主,但他安静下来,比谁都叫人害怕。 沉时安笑了一下,像是有点惋惜地说: “你做事不算蠢。装得也不差。只可惜,心太软。你妈是不是身体不好?” 陈浩用尽全身力气才点了点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她……要做手术。他们说,只要我进来,给点流程,给点人名,就能……” 沉时安没继续追问,只缓缓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 “你是个有用的人。”他语气平平,“我其实可以留你一命。毕竟,你也没动过货。” 陈浩眼睛亮了一下。 但沉时安顿了顿,回头看他,慢慢笑开: “但问题是……别人知道你还活着,就不会信我这里干净了。” 空气冷了一瞬,像刀落进水中。 陈浩愣住了,脸色瞬间煞白。 沉时安却好像真在替他思考,语气几乎温柔: “你妈那边,我会照应的。医院的钱我亲自去交。你安心。” 他走回桌边,抽出一次性医用手套戴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空白A4纸,拿了一支钢笔,放到陈浩面前。 “你不是个坏人。”他说,“但你走错了地方。这一笔总得有人收个尾,不如,就由你来?” 陈浩颤着手去碰那张纸,手指僵得像铁条。 他抬头,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沉时安仿佛看透他心里所有挣扎,又轻描淡写地给了他最后一根稻草: “你要是怕,我可以叫人替你写。但那样不太好看。” 那封信写了一个小时。 陈浩写得很认真。 他字一直不太好,但今天写得特别端正。 他没写任何抱怨,只写了自己拿了义安的钱、怎么进来的、传了哪些数据,又怕连累家人不敢回头。 在第二张信末,他写了一句:“妈,对不起。” 沉时安亲自过来收的信。 他看了一眼内容,没说什么,只拿走那两张纸,像只是完成了一次账目的审核。 他笑了笑:“你放心,不疼的。” 陈浩点头。 他像是已经死过一回,此时倒真不再害怕了。 他站起来,忽然问:“……你会不会跟我妈说?” 沉时安依旧温和:“她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真相。你是个孝顺孩子,就留在她心里吧。” 几天后,报纸的一角登了一条简讯: 「一男子疑长期抑郁,在港口工业区坠楼,警方初步排除他杀。」 现场留有工牌、钱包、还有遗书。 沉时安处理完手尾,站在医院走廊尽头看着窗外,手上捏着一张缴费收据。 他像是没什么情绪,只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义安会啊,就这点诚意。” 当天,沉时安让人送出一封信。 收件地址填的是九龙湾一间小型物流公司办公室,那是义安某个外围空壳公司的名下地址。 陈浩交代,传单据时经常会走这条线路。 寄件方式是最普通的挂号信。 他在寄件单的收件人栏写了六个字: “请转交负责人。” 沉时安没安排人追踪,也没打算盯着结果。 这封信会替他说话。 第六十章余声(700珠) 三月初,沉时安把上一笔赚来的钱转了回来,又悄无声息地压了一场更大的赌。 没人知道他每天放学后在做什么,也没人知道一个多月后的四月中旬,他已经悄悄赚了一千万美元。 那天晚上,他坐在露台上吹风,电话贴在耳侧,手指慢慢转着杯沿。 电话那头,是瑞士那家私人银行的分部经理。 “您在问下一批资金的配置?” “我想知道,如果我要买一个英国的信托机构,走你们那边,最快多长时间可以设壳。” 对方礼貌答道:“一周。” “行。” 这段时间的钱来得太快,太杂。 澳洲那边的回款、做空赚来的利润、还有公司那堆不干不净的进出口流水,全都搅在一起。他需要把东西分开,把能出手的、不能出手的、未来要用的、以及必须干净的,一条条拆清楚。只为了放下他那块石头时,不会抖手。 他不想在“那天”来临之时,被任何一张旧账绊住。 澳洲那边倒是把话听进去了,订单确实增加了点,但也没多大水花。谢军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有进步”,语气也懒得认真。 沉时安没太放在心上。 他其实也不太想费力气去搭建自己的下游了。 以前觉得毒品赚钱,那是因为他在洪兴会只接触其中一环。现在真把整条链摆在面前才发现,那钱来得慢,风险高,还要操心一堆人和事。 还不如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动动脑、动动手,来得稳、来得干净。 一开始拼命想搭上谢军,是因为沉兆洪不让他做。 他那时憋了一股气,想要另起炉灶,最好把洪兴会的生意都抢了。 可真动手了才明白,没那么简单。 找到货源只是第一步,更难的是销出去。 那不是找两个人跑腿就能做的事,那是条得靠人脉、靠地头撑起来的路。没有三五年根基、几十号肯替你坐牢卖命的人,压根没法玩。 他继续着忙碌的生活,课业、生意、金融,一样都没落下。 日子被排得满满当当。 忙得很充实,也没有时间去想些有的没的。 只是偶尔晚上从书房回卧室时,脚步会在那间锁着的房门前轻轻顿一秒。 但也只是那一秒。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有什么异样。 四月下旬,他正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份来自证券公司的研判报告。 报告预测,若俄罗斯不在六月前完成债务展期谈判,将触发一轮新兴市场债券的系统性抛售。 他一边修改仓位,一边盯着证券公司的后台曲线,准备在五月前做一波短线减仓。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声敲门。 是管家。 沉纪雯来电。 他接过来,没有开口。 那头沉默了一秒,才传来她的声音。 “是我……”她声音哑了,像是哭过,“爸爸……快不行了。” 她是真的在哭。 这次不是强撑着的镇定,不是藏在语气深处的小心翼翼。是情绪崩了,压不住了。 她说医生刚刚下了病危通知书,说他剩没几天了。 “你回来,好不好?他想见你最后一面……妈妈不会为难你。” 她一边吸着气一边讲,像是憋着不想哭出声,但语调一抖,整句话还是碎了。 沉时安握着听筒,靠在椅背上,闭了一下眼。 他不是没听过她情绪不稳的声音。 但这一回,比上一次更破碎,更脆弱。 那头的她,卸了所有防备,没有了一直以来的坚强,只剩一个无助的女孩。 上一次她只是声音发颤,他就几乎连夜飞回香港。 可她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 他喉咙紧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开口:“好。我回来。” 他说得很轻,但是认真的。 他没再问沉兆洪的情况,也没再安慰什么,只是一句话,然后挂了电话。 管家已有经验,听见吩咐后立刻去学校请假、收拾行李、订最近一班飞香港的航班。 一切安排妥当时,夜已深。 沉时安坐了一会儿,起身回房。 路过走廊时,他的脚步又一次在那扇锁着的房门前顿了一秒。 养和医院的病房走廊静得出奇。 沉时安穿过一长排白墙,走得极慢。 病房外,欧丽华正站着,身形笔直、妆容完美,像是一尊不动的石像。 她第一眼看到他,眉头便轻轻一挑,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却没有说话,只微微偏开身,腾出一道门口。 沉纪雯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机器的滴滴声和呼吸机的气流声在维持节奏。 沉兆洪半躺在床上,气息极弱,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你……来了?”声音低哑,断断续续。 沉时安没答话,只走近一步。 沉兆洪看着他,眼神出奇地温和,像是想笑,却没什么力气。 “……长大了……” “……不是……不要你……” “……那时候……你再留……会出事。” “我……想让你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那边……不干净……你会……” 他顿了顿,咳了两下,胸膛微微起伏。眼角抽动了一下,像是痛,又像是恨自己说不清。 “我……不是怕你做大……怕你……没命做完。” “你……脑子太清楚……不该浪费。” 沉时安低着头,面色平静,但指尖悄然收紧。 他没有插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静静听着。 沉兆洪侧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黯淡下来。 “那年……砍伤……没人管,是她……扛回屋里……” “只……一礼拜。” 他眼睛动了动,又像是在回忆,又像在挣扎语言。 “我……说了……不回。” “后来……她……我其实……” “认不出了。” 话到这里就断了。不是因为结束,而是他已经说不出更多。 病房内的空气静得沉重。那点语焉不详的碎语,像尘埃般散落,又慢慢拼成一个答案。 原来不是故事。只是误会。 一场无声的执念,一个本就无意留情的人,一条本不该存在的命。 这么多年,陈娟的执念,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她以为的深情,不过是一场从未被承认的短暂停留。 疯的是她,狠的是他,错的是他的出生。 而如今,讲故事的那个人,也快讲不下去了。 沉兆洪的目光渐渐失了焦,呼吸也更沉了些。 他又似有若无地说了一句: “以后……靠你自己……别靠我,别靠谁。” 说完这句,他的眼睛终于闭上了,胸膛缓缓起伏,又慢慢归于平稳。 沉时安站在床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一场迟来的解释,断断续续地落下帷幕。 像是债清了,又像什么都没说。 他站了很久,直到监护仪的数字依旧稳定,确认对方还活着,只是睡过去了。 然后才悄无声息地转身走出病房。 病房门外,灯影静默。欧丽华不在,沉纪雯却依然站在那里,眼圈红着。看他出来,只轻声问了一句: “他说了什么?” 沉时安想了一下说:“他说我可以做点别的事。” 她点点头,没追问。 第六十一章坍塌 夜色很深了,医院外却还有一些店没关。 沉纪雯没说去哪,沉时安也没问,只是默默跟着她走了一段,走到了一家通宵开铺的粥档。 她点了粥、菜心,还有一碟牛河。坐下之后就没怎么动筷,只是安安静静地夹了两口,低头喝了一口粥,然后就放下了勺子。 沉时安没劝她,只把她那一碗拿了过来,慢慢吃完了。 她没有说谢谢,他也没有说你辛苦。 只是那种不动声色的默契,又一次悄然回到了他们之间。 吃完饭出来,风有点凉。两人并肩走在北角那条巷子里,脚步都很轻。 “英国那边,怎么样?”沉时安忽然开口,语气像闲聊。 沉纪雯“嗯”了一声,又顿了顿,才说:“其实……我现在不在读。” 沉时安脚步一顿,侧过一点脸:“没回去?” “没有。”她声音低下来,“这一年,暂时Gap了。” 沉时安没急着再问,只点了点头。 几秒后,他轻声开口:“大学推迟了?” “算是重新申请吧。”她顿了顿,“换了个学校。” “去哪里?”沉时安像是随口一问。 她望着前方的路灯光,静了几秒,才缓缓说:“LSE,学管理。” 她的停顿太明显了。 沉时安略偏头:“不太喜欢?” “也不是,就是一开始是想学法律的,但改了。” 他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察觉到他无声地询问,又补了一句:“反正迟早都要学的,就……提前开始而已。” 沉时安“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他们走了一段,沉时安忽然低声问:“你……还好吗?” 沉纪雯点了点头,低声道:“已经很久了,足够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陪他,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她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轻,“而且你愿意回来,就……没遗憾了。” 空气安静了下来。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沉时安移开话题。 “这条路是通停车场的吗?” “嗯。”沉纪雯答,声音轻轻的,眼角仍有些红。 话音刚落,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几道身影围在墙边,似乎刚打过一架。 远远地,有人朝这边看了一眼,顿了顿,小声说:“哎,那是不是大小姐?” 人群顿了一下,自动让出一条道,一个脸上贴着创可贴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神情恭敬又带着点惊讶。 “真是你啊!”他咧嘴笑着,“这边风大,你怎么也来了?” 沉纪雯站住:“炳叔。” “唉哟,你还记得我这老脸!”陈炳雄笑得眉眼弯弯。 他说着,目光顺势扫到她身边那个男孩,刚要随口问候,却忽然顿住。 “……这位是?” 沉时安礼貌欠身:“炳叔,好久不见。” 陈炳雄眯起眼打量了一会儿:“……安仔?” “是我。” 他惊讶地挑了挑眉:“你小子长这么大了。” 寒暄间沉纪雯已经抬眼,轻声问:“这边出什么事了?” 陈炳雄收了情绪,往后瞥了眼,语气略一压:“没事。义安那边几个小鬼不长眼,趁阿公病重想闹事,捞点东西回去邀功。结果被我们的人收拾了。” 说话间,巷口走出一个年轻人,胳膊上带着血,额角擦破了皮,精神还算利落。 他招了招手:“超仔,过来叫人。” 那马仔走近了,乖乖叫了句:“大小姐。” 沉纪雯点点头道:“辛苦了。” 说完,她侧过身,没多言。 倒是沉时安,向来习惯表面礼数做到周全。 他往前走了半步主动伸出手:“辛苦了,谢谢。” 那马仔明显愣了一下,没预料到会被“上头的人”握手,迟了一拍才回握过去。 他力气有点大,生怕不够恭敬。握完了还不敢多看,只低头道了句:“……不敢当。” 沉时安笑了笑,没多说,只不动声色地碾了碾手指,把方才握手时沾上的一点血痕擦掉。 有意思。 这人手上的分明是长期握枪形成的茧。 但是一个普通马仔,有什么机会能长年摸枪呢? 沉时安并未在巷子里多停。 那马仔低头行礼后便退到一旁,陈炳雄随口又说了几句,他便顺着沉纪雯的脚步继续往前走,风从身后扫来,吹起一片地上的元宝灰烬。 他们快走出巷口时,他忽然慢了一步,目光不着痕迹地扫回身后。 那人还站在原地,手规矩地贴在裤缝边,头低着,像极了规矩里长大的下属。 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追着他们的背影。 不是社团里混出来的眼神。 站姿也有趣。 估计是没想到会突然见到“重要目标”,心神一乱,没藏好那点骨子里的痕迹。 沉时安勾了勾唇角,没停步。 原来如此。 今年洪兴会那边的货量突然断了那么多,他还以为是沉兆华撑不起那摊子。 黎世斌之前说的“变天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世道变了,抓得严了,不好做了。 他之前一直只想把沉兆洪的生意抢了,倒是真没想过端了这个可能。 现在嘛…… “你在听吗?“ 沉纪雯忽然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沉时安回神:“嗯?” “问你这次回来几天,住哪里呢。”沉纪雯侧头看他,“刚刚一路低着头走路,说话也没反应,是不是太累了?” 他轻轻一笑:“没累。回来一周,住酒店。” 五天后。 葬礼设在的北区的殡仪馆,风景极静,临海,一整天都吹着低缓的风。 吊唁宾客络绎不绝,花圈排成几道弯,白纱与挽联在光里轻轻晃着。 沉时安站在人群之外,没有靠近。 他穿了一身黑,站得笔直,像个局外人。 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认出他。 他的目光落在灵堂前那两个身影上。 欧丽华神情一贯冷静,从容应对各方宾客,言语简洁、姿态得体,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主母的风范。 而沉纪雯……同样穿着白衣,站在她身旁,一动不动,双手交握着,低头应答,处处礼貌周到,甚至还能点头微笑。 她没有哭。连眼眶都没红。 那副镇定让人看不出情绪,却让沉时安心里越发说不出味道来。 他看着她,眼神一寸不动,直到最后一拨人终于退去。 欧丽华被身边人叫走处理宾客名单。他看见沉时明抬手按了一下沉纪雯的肩,她说了句什么,随后缓缓转身,独自往灵堂后的小山走去。 她的背影纤细,步子很小,走得缓慢又飘忽。 沉时安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脚步压得极轻。 她走了十几步,在一棵老榕树下停下,没再往前。 他看见她站着,先是抿紧了唇,背脊直得像一根绷紧的弦,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慢慢蹲下去—— 像是整个人一下撑不住了。 她埋着头,抱着膝盖,身子一点点缩起来,然后哑声哭了出来。 哭得极轻极闷,却压抑得像要撕裂胸口。 不是给别人听的哭,是撑太久、太疼、太伤之后的碎掉。 沉时安停在她身后,看了几秒,才慢慢弯下腰,伸手落在她的肩上。 沉纪雯愣了一下,抬起头,眼睛通红,眼泪糊在睫毛上。看清是他的一刻,喉头一哽,哭得更厉害了。 她把头一点点靠过来,额头贴在他胸前,肩膀发着抖,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沉时安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抱住她,任她眼泪一点点洇湿自己。 从没离她这么近过。 也从没见过她哭成这样。 那一刻,他心里什么恨也没有了。 只有密密麻麻的疼,像潮水压过来,压得他一点力气也没有。 第六十二章遗命 沉兆洪的遗嘱,由欧式的合作法律顾问主持宣读。 会议设在半山的一家私人律师楼,茶水清淡,玻璃窗外远山隐隐,没人多话。 到场的人不多,除去欧丽华与沉纪雯,只有几位必要的执行人,以及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沉时安。 他坐在靠窗的角落,神情平静,像在听一场与己无关的旁白。 宣读过程极简,律师的语气没有起伏,只有纸页翻动的声响清晰得过分。 沉兆洪的遗产,总额折算超过九十亿港币。 七成为黑道资产洗白后的有形与无形收益,余下叁成,是多年积攒的海外投资、基金与保险。 账面如此,真实数字,只有欧丽华掌握。 遗产分配如下: 位于半山、浅水湾与赤柱的叁处独栋别墅房产,归沉纪雯所有; 名下持有共叁家公司股份,均由沉纪雯继承; 所有境内账户资金约十五亿港币。其中叁亿注入慈善信托,其余归入沉纪雯名下; 全部私人艺术收藏清单、两处位于伦敦与苏黎世的永久产权不动产,一并列入沉纪雯名下。 她听见“沉纪雯”叁个字被清楚念出的时候,指尖动了一下。她知道父亲会给她留下些什么,只是那一瞬,切身感知到他真的不在了。 在场每一个字,每一份文件、每一条分配,其实他都该亲口告诉她的。 可现在却只能靠律师代读。 她没抬头,只把那份写着自己名字的遗嘱副本摊在面前。隔着纸页,仿佛看见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河流缓缓流走。 房产、股份、资金、收藏……每一样东西,她都知道父亲为什么选,为什么分,为什么交到她手上。 可也正因为太清楚,她才哽了一下。 他不是把这些交给她,而是把他自己留在了这些里面。父亲的人生、判断,还有他没说出口的疼惜。 那些叮嘱,他没来得及说的,就写成遗嘱。说了她不听的,就写成条文。 握着那页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不用争,也不用抢,从不需要为利益开口。他们教她识人、教她知礼、教她怎样体面又聪明地活。 她以为他可以一直护着她。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些从小教给她的道理,不是为了让她活在保护里,而是为了有一天他走了,她能一个人站稳。 她低头看那页纸,那些条文一项项写得克制、清晰、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却像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肩上。 不重,但沉。 她喉咙一涩,鼻腔忽然泛起一丝酸意,耳边却想起那句话—— “沉纪雯,不是这样子的”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骂她。也是最后一次教她。 她记得自己站在病床边,抬手拭泪,像个小女孩被父亲点名批评,强撑着点了点头。 是,她不是那样子的。 这身骨血,是他和母亲撑起来的。 她没资格再哭。 她把那份副本收起,指尖压了一下封页,心里告诉父亲:她已经接住了。 欧丽华并未直接获得任何财产分配。 律师说明:“其本人为资深企业主,资产独立核算,遗嘱中不设专属安排。” 直到这里,全场无声。 律师翻过一页,语调依然平稳职业,却略作停顿: “瑞士联合私人银行指定信托账户共五亿港币整的资产,赠予沉时安先生。” 一瞬间,空气仿佛顿了一下。 沉时安抬了抬眼,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缓缓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副本。 没有人出声。 欧丽华的脸色毫无波动,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那笔款项的安排,是丈夫在病危前,最后一次与她长谈时提起的。 他坐在病床边,看着她很久,语气沉稳,只是听得出的有气无力。 “是我做错事。” 他顿了顿,“我不让那孩子进家,但也不希望他一无所有。” 她没说话,指尖轻轻转着腕上的玉镯,垂眼盯着茶杯,半晌,只淡淡道: “那你自己安排清楚,别让我善后。” 这笔钱,不是秘密。 是她不认,但也不拦。 律师合上文件道: “遗嘱录有完整影像,签字指纹核实无误,文件经由叁位法务公证,具备法律效力。若在场各位无异议,七个工作日后将正式进入执行程序。” 这份遗嘱,分得极清楚。 秩序归她,自由归他。 那些干净的,能进得了账的,全归入沉纪雯名下。 而这五亿,不是奖赏,也不是补偿,更像是一句默默的叮嘱: “你是我儿子,有本事,有脾气。但别回头了。” 沉时安垂下眼,指尖在纸面敲了一下,没说什么。 葬礼一过,沉时安就回到了新加坡。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摞泛黄的旧账本。 那是洪兴会这几年在新加坡的毒品采购记录。 他已经看过一遍,却又翻回来,从第一页重新翻起。 这些账本,是他亲手从陈添福的遗物里扒出来,查证核实的,也有他接手后一笔笔亲自添上去的。 那天他的确动了心思,想借另一只手,把洪兴会一锅端了。 可念头还没热几天,她就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恨沉兆洪,可他已经死了。 他也恨欧丽华,甚至连她也恨,恨她是他们的女儿。 但恨,是有力气才养得起的东西,而他心头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 他不怕自己黑,不怕自己狠。 他可以做毒品,可以操控市场,可以在十五岁就逼人自杀。 甚至现在,只要他动一下手指头,就能毁掉整个沉家。 像他一直发誓要做的那样。 ……可他怕她哭。 沉时安缓缓将账本合上。纸张一页一页盖下,仿佛在替死者合上棺盖。 他坐了一整夜,直到天色泛白,才终于起身,把账本重新锁回抽屉。 钥匙在他掌心转了两圈,最后落进那只最旧的木盒。盒盖“咔哒”一声,锁住了。 他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把脸埋进冷水里。 哗啦啦的水声响着,像是在冲洗,也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镜子里的他神色依旧疏冷。 只是眉眼间,那点多年没卸下的锋利,似乎真的轻了一点。 他拿毛巾擦干脸,回书房重新换上一套干净衣服。 此时电脑传来提示音,是证券公司发来的交易确认邮件,他前天刚结束的一笔交易。 「交易已结束,浮盈共计四百五十二万美元。」 他扫了一眼,随手关掉。 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第六十三章试试 这几天,沉时安始终不在状态。 白天在学校,坐在教室最里排,穿着干净的校服,课本翻开在桌上。 可无论老师讲什么、同学说什么,他的眼神都没有焦点,像是一截插错线路的电线,没有一丝电流。 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连笔都不怎么动,只是在课间走廊上靠着栏杆发呆,或低头盯着掌心某一处空白。 晚上回家,他也不像之前那样一回家就进书房处理交易,只是漫无目的地待在花园,一坐就坐到深夜。 这晚风不大,也没雨,花园后侧的摇椅轻轻晃着。 沉时安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手夹着烟,半截白灰落了又续。 他抽得很慢,一口接一口,没有节奏,只是在机械地反复一个动作。 脚边烟盒空了一只,他也没动手再去拿。 他在想事情。 其实他知道,自己不是适合留在仓库点货、打点运输、每个月算清提成那类人。 他的能力和兴趣从来都不在这儿。 毒品确实赚钱,可是琐碎、麻烦、需要应酬太多。 更何况,他是真的有能力,靠脑子就能赚到钱。 他坐在电脑前,点几下鼠标,轻轻松松就是几百万美金。 可真的让他放手,却又有点不甘。 不是不甘心钱。 而是那份权力,那种抢回来的感觉,不甘放弃这悬在心头的誓言和执念。 最不甘的,是他之所以动了放手的念头,是因为沉纪雯。仅仅是因为她的泪。 可沉纪雯不属于他。 她永远不会属于他。 她是沉家的正统,性格好、头脑好、清醒通透,做什么都优秀。外貌和财富只是她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根本没有什么男人配得上她。 而他是什么? 一个永远只能站在阴影处的私生子。 最重要的是,沉纪雯绝对不可能和他搞不伦那套。 光是想想,都觉得亵渎了她。 他低头抽完了最后一根烟,把烟蒂按进石板缝里,盯着它燃尽后的余烬发呆。 指尖残余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进骨头,在提醒他,自己可以烧掉很多东西,却唯独烧不掉心里那点执念。 不远处,思思站在廊柱阴影里,看了他许久。 她没出声,只是轻轻咬了咬唇,转身离开。 沉时安回到卧室时,只有床边的小灯亮着,光线昏暗。 他没开灯,也没脱校服,只坐了一会儿,就进了浴室。 思思却悄悄绕到了管家那边。 “我想送点茶上去。”她轻声说,“少爷最近……好像不是很舒服。” 管家抬头看了她一眼。 思思穿得整整齐齐,神色克制,眼神却藏不住的担忧。 他略一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陪你上去。” 茶托由管家亲自端着,思思跟在他身后,走到卧室门前。 管家敲了敲门:“少爷,思思想送点茶进来。” 门内静了一会儿。 大约过了一分钟,才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进来吧。” 门开了。 沉时安靠坐在沙发上,额前碎发还带着一点水汽,脸色倒不显疲惫,只是眼神里那种抽离感更浓了些。 他看了思思一眼,没说话,也没有拒绝。 管家把茶盘放下,退了出去。 思思站在原地没动,略低着头,把茶轻轻推过去。 他没有立刻去喝,只是慢慢搅着杯中的柠檬片,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说:“你不用特意照顾我。” 思思怔了一下。 他顿了顿,又慢慢收回目光:“我很好。” 那是一个很细微的信号。 他知道沉纪雯不会看向他,也永远不可能。 可他想试试看,不去想她。 至少,他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之后的日子,他没有再推开思思。 吃饭的时间,他也允许她同桌。 偶尔说两句话,问她在做什么,有没有出门逛街。 偶尔他处理完手头的事,沙发上两人一左一右地坐着,电视里播放着不紧不慢的综艺或电视剧。 他不专注地看,更多时候只是盯着某个角落发呆,像个飘忽的灵魂,在看别人的生活悄悄上演。 有一回,电视上播的是一档老旧的港式情景剧,梗老套,演技也浮夸。 思思却突然笑了出声。 那笑不算大,却在原本静得凝固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沉时安指尖一顿,眉心微蹙,眼神在一瞬间沉了下去。 太吵了。 他缓慢地呼了口气,手指却不动声色地在沙发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强行把情绪压回胸腔。 他想起以前沉纪雯看电视时也会笑。 她很喜欢《超级无敌掌门人》,最喜欢看人吃辣辣寿司,总是笑得毫无顾忌,甚至会捂着肚子打滚。 那时他看着她,心口像被拂了一下,暖得发痒。 现在却只剩一点阴影投在身侧,怎么都照不进来。 他的动作虽然细微,但思思也敏感地察觉了什么,低下头,没再笑。 后来,在学校。 又有女生在走廊角落拦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递上了一封折好的信,脸红着问他:“我可以……试试看,和你交往吗?” 沉时安低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可以。” 语气太平静,像是应付一场例行公事。 女生笑得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嗯。”他没再多说,只低头去看手表。 那个动作很小,却带着一种礼貌又疲惫的疏离。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喜欢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只是想试试看。 可无论他怎么试,那一点沉在心底的空,始终没有填满。 像个枯井,往里灌多少水,最后还是干涸。 第六十四章落空 转眼已是七月上旬,新加坡的雨季终于告一段落,天光一日日亮得早了些。 晨风掠过窗沿,书房里冷气不重,屏幕上跳动的已不再是沉时安年初盯着的俄罗斯债券,而是亚洲货币交叉汇率。 他的资金早在五月底全面撤出俄债市场,在六月初转向东南亚货币与美元之间的套利操作。 收益不如上半年亮眼,却更稳定。 资金池已扩大到年初的五倍。 账户在过去半年内完成了两轮彻底的洗白,现下的收益在瑞士、香港、新加坡三地交叉持有,连他自己偶尔都要翻图表才能梳理清楚。 有证券公司的人私下发来邀约,愿意为他定制独立资金池,用他的策略配合资源,分成八二。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让对方等消息。 他确实有些提不起劲。 做空、套利、再洗一轮、再收回来,然后找下一个爆点。 聪明人的游戏终有一天会腻,尤其当结果早已写在开头的时候。 毒品生意那边倒是很顺利。 这段时间澳洲的订单比起以前涨得很快。最近三个月,平均每个月都能走个两三百。沉兆华接手后,虽然量少了,但起码守规守矩。 可他看着传真单上那些数字,却只觉得无趣。 那些加粗的城市、批次、交货时间,就像一本他早已背熟的旧书,再翻也翻不出惊喜。 他知道生意在走,下游通道成型,连自己都几乎不用出面。 这条路,他当初拼了命才摸到源头,如今却成了最没意思的部分。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缓慢敲着,不出声。 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包括他自己。 暑假前一个月,放学不久。 傍晚的校园不再喧闹,风从空走廊里穿过去,卷起一地树叶。 沉时安刚走到教学楼拐角,就看见有人站在那儿,双手拎着书包带,眼睛红红的。 有点眼熟,是那个和他交往不久的女生。 她鼓起勇气朝他走了几步,声音压得很低:“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他顿了顿,“嗯”了一声,站住。 女生眼圈发红,却不再哭,只把手中那封信递过去。 “这段时间谢谢你。但我觉得……我们可能不适合。” 沉时安看着她,没有接那封信,也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好。” 女生抿了抿嘴,像是等着他再说点什么。 可他只站在那里,眼神平静,连一丝情绪都没有流露。 她最后轻声说了句:“……我真的很努力了,可是……你连手都不愿意牵,总是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 说完这句话,她把信放在一旁的长椅上走了,没有回头。 沉时安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抬手把信捡起来,信纸很轻,封口压得很平整。 他没有拆,转身丢进了垃圾桶。 晚上回到家,他没吃晚饭,只在书房地毯上盘腿坐下,看着一本翻了几页又翻回第一页的书。 窗外没风,连蝉鸣都听不见。 敲门声响起时,他没有立刻反应。 “……少爷,我可以进来吗?” 是思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试探。 他抬头,看着门缝那道影子停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她进来后又关上门,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他没说话,也没抬头,只继续看书。 思思穿着一条精心挑选的连衣裙。 她今晚做了很多准备。 洗了半小时澡,处理了体毛,喷了香水。 他们已经不冷不淡地相处了一段时间了,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他说话的样子好看,不说话的样子也好看。 他最近都很不开心,她看在眼里很是心疼。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主动。她想让他开心点,像那位大小姐在的时候一样。 思思站了片刻,鼓起勇气走近,在他身旁坐下。 沉时安没有躲开,只是整个人微微僵硬,眼神落在字句之间,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可以吗?”思思小声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她凑近了些,慢慢地,试着要吻他。 可她才刚靠近,他的脸就悄悄偏开了。 没有突然,也没有拒斥,只是极轻地避开。 思思顿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怯意。 她察觉到他的不适,也察觉到他不是不理解她的靠近,只是……似乎完全无法回应。 沉时安仍旧坐着,没有看她,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见他没有直接推开自己,思思眼底掠过一丝迟疑。 那不是接受,却也不是拒绝。 像是某种默许。 她咬了咬唇,像是下了更大的决心,缓缓俯下身,动作小心翼翼,手缓缓伸向他的大腿。 就在她快要碰到时,沉时安却忽然抬起手,轻轻格开。 他的动作不重,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出去。”他说。 语气平稳,眼神冷漠,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会是一场无果的尝试。 思思怔了一下,眼神轻轻动了动,还在犹豫要不要再争取一点什么。 可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放下手,眼神更冷了一分:“出去。” 她没再说话,只是站了几秒,然后低头离开。 门关上的一刻,书房重新归于寂静。 静默持续了很久。 忽然,室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短促、克制、低低的,带着一丝自嘲的锋利。 接着,笑声一点点压不住了,像压在骨头里太久的某种东西忽然裂开。 沉时安弓下腰,手扶着额头,肩膀轻微颤着,狼狈得几乎要咬碎牙齿。 ——真可笑。 他居然以为自己可以试试看。 以为放弃沉纪雯,是一件靠意志或他人就能完成的事。 他爱她。 早就爱得失了控、失了形、失了身。 她早已深入他的血肉,融进他的骨髓,缠进他所有的呼吸、动作、甚至每一个神经反射。 他告诉自己要恨她、利用她、不稀罕她。 可当另一个人试图靠近、触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诚实得像一把利刃,割开了所有伪装和借口。 那些被他一直压制着,藏得极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思的情欲、执念、疼、悔、恨,全都撕裂开来,暴露在夜空中。 他根本无法忍受除她以外的靠近。 他闭上眼,深深喘息着,靠墙坐了很久,很久,终于清醒。 原来,他从来没从她身上走出来过。 连一步都没有。 他甚至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她伸向他,第一次带他进入校园时那只温暖的手? 是她挡在他面前告诉别人他的身份她承认的时候? 还是更早,早到九龙城寨还未拆,他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眼? 他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了。 他缓缓躺在地上,喉咙一阵阵发紧,像有什么堵在那里出不来。 半晌,他低声骂了一句,骂得极轻。 “操。” 第六十五章脱壳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别墅外的树影还没彻底醒来。 沉时安穿好校服下楼,神色如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吃过早餐,喝完一杯黑咖啡,低声吩咐了一句:“等会儿把那女人送走。” 管家微微一怔,没敢多问。 只是轻声确认:“是……彻底送走?” 沉时安点了点头,从容擦了擦嘴:“给她一笔钱,账面走私人礼金,不留记录。” “明白了。” 他语气淡淡:“别多到让她做梦。” 管家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应了:“是。” 他交代完,起身离开,让司机送他去学校。 思思收到那笔钱时,正站在楼下客厅,脸色苍白,眼神空落。 许久后,她轻声问管家:“是少爷吩咐的?” “是。” “他……说什么了吗?” 管家沉默了两秒,摇头:“没有。” 思思轻轻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她没多问,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把装好钱的信封收进包里,转身走出了这栋她住了半年的房子。 沉时安准点到学校,全神贯注听讲。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沉纪雯。 他不能再想了。 只要不去想她,其他一切就还是清晰、可控的。 偶尔放学后他还久违地去两家贸易公司呆上几个小时。 账面、生意、套利……这些东西不会背叛他,他也不会失衡。 他甚至在这掌控感中感到松了一口气。 ********** 叁周后,公司新来了个姓邓的人,叁十多岁,西装穿得板正,说话也有规矩。 第一天报到时笑着自我介绍,说是“总部派下来支援财务对接”。 没人问他是哪家“总部”。 第二天,他开始一个个找人喝茶,查账、理人事,查到后勤部那边,问得最多的是一句: “听说你们这边原来有个姓陈的管仓库的?还在不在啊?” 陈添福一向低调中庸,平日里在公司并不起眼。如今已过去一段时间,真正记得他的人,几乎找不出来了。 有个老文员笑着回:“陈添福?不太清楚,他好像不常来公司,做事都挺低调的。” “那他平常在哪办公?” “那就不记得了。” 邓先生点点头,没再追问,但那天下午,他盯着储存室的旧文件柜看了很久。 晚上,阿荣把一份内部通知放在桌上:“那个人……邓启明,好像是从九龙那边调过来的。现在调我们账的顺序了。” “他问什么?” “问老陈。” 沉时安没动,继续翻着手中的账簿。茶水温着,没喝。他看了几秒,然后合上账本,轻声说: “动作还挺慢。” 沉兆洪都死快叁个月了。 阿荣一怔:“什么?” “他是来接位置的。”沉时安淡淡道。 他将账本推开,起身走到窗边,背对阿荣。 窗外天色正暗,雨点密密地敲在玻璃上。他站着不动,手插在裤袋里,眼神落在模糊的倒影上。 这张死人皮,确实有点穿得太久了。 第二天下午,沉时安主动约了邓启明。 约的地方是旧码头那边一间不挂牌的旧茶楼。阴雨,没开灯。 包间窗子糊了磨砂纸,木门一关,屋里连外面的雨声都听不见。 沉时安穿着一件深灰色衬衣,衣角整洁。进门没说话,只看了男人一眼,就在对面落座,往桌面放上一份文件袋,厚度适中,封口规整。 他语气很淡,开门见山:“里面是陈添福的死亡证明、旧档案、医院记录。” “你要是怕不好交差,可以自己改个日期。我不会看。” 邓启明一愣,瞬间眼神警觉,又不敢太直接。 他盯着那份文件袋几秒,没动。 “你是谁?”他问。 沉时安笑了一下。 “我姓沉。”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不是炫耀,也没有挑衅,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你什么都不用查,也查不出。这一年账我做的,下游我管的,人是我挑的。” “你想接线,可以。东西都在,流程完整,我会让人交接得干干净净。” 他看了邓启明一眼,似笑非笑:“你要是讲出去也没关系。我不怕。” “但你想想,你是想花两叁个月摸清这一摊,然后去背后问沉兆华要批条?还是现在就能拿齐文件、顺利接手、干干净净上岗?” 邓启明没说话,只是眼神从警觉慢慢变成迟疑。 沉时安没催,只慢条斯理地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展开放在桌上,轻轻推到邓启明面前。 上面是一组编号和银行账户。 “报这个号码,钱会有人给你。只一次,记清楚就好。你什么都不说,就能拿到一笔不错的钱。” “讲出去,最多一通电话,钱没了,你也得重头查起。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 “你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我也不当你是蠢人。” “你可以走,或者留下来做事。” 他起身,拿起雨伞,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陈添福就死在昨天。”他轻声说。 “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名字,封到该去的地方。” 第六十六章夏夜 hehua n8.c om 暑假的第二个周末,沉时安坐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 刚放暑假,沉纪雯打电话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日本玩几天。 虽然同行的还有沉家那叁个人,但有她,他说不出拒绝。 沉乐琪已经去过日本太多次,这次嚷嚷着要去冷门的地方,最终挑了东北的几个县,下了飞机还得坐快线一路晃过去。 “这次必须泡脱一层皮!” 大夏天去泡温泉,也不知道这个沉乐琪是不是已经死了两个月,尸体才凉成这样。 沉时安扫了眼坐在对面的沉纪雯,而她居然还笑着点点头。他转过脸望向窗外。 车窗外是一排排绿得刺眼的水稻田,空气被阳光烤得发软。 不过,她确实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 应该已经走出沉兆洪过世的阴霾。 沉家那叁人,大约也是想趁她去英国前拉她出来散散心。 他知道香港楼市状况不妙,一些数据他一直在关注。但她既然来了,就不会把愁思带上旅程去影响别人。 她一直很坚强,他知道。 他们在车站附近租了一辆车。 只有沉时明有驾照,开车的任务自然落到他头上。沉时杰一上车就往沉乐琪身边钻,脑袋靠上她肩膀,不一会儿就睡得跟死了一样。 沉时安坐在副驾当导航。 “前面红绿灯右拐。”他看了眼地图。 车很快停在了一家度假酒店门口。 “果然不错!”沉乐琪跳下车,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望着酒店招牌,“堂姐你看,我挑的好吧!” 沉纪雯眯着眼用手挡住太阳,笑着点头:“不错。” 沉乐琪立刻挽住她的手臂往里走,边走边念叨:“这酒店每天的活动都给你安排好了……” 门童机灵地上前为他们结果行李,几人一起办完入住手续,各自回房,约好晚上八点餐厅集合。 沉时安一进房便脱了鞋,倒在床上,翻开酒店提供的活动介绍。 下午茶、冥想、参观苹果园、森林徒步…… 他眼角微微抽了抽,索性扯过被子直接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他洗了把脸,收拾好下楼,走进酒店餐厅时,沉时明和沉时杰已经到了。 沉时杰正低头捧着早上在机场买的游戏机,手指动个不停。 沉时安在沉时明旁边坐下,朝他点了点头:“堂哥。”说完转头对服务员道:“请给我来一杯水。” 才刚落座没多久,两个穿着浴衣的女孩从楼梯那头走了进来。 她们大概真是在温泉里泡了一整个下午。浴衣的袖子宽松松垮地垂在腕间,头发随意挽着,还微微潮湿,脸颊带着温热后的红晕。 沉时安不动声色地看着沉纪雯。 她步子不紧不慢,手里提着酒店的竹编篮子,整个人像被温泉泡得松弛下来,皮肤带着一层湿润的粉色,眼尾泛着倦意,睫毛轻垂时有种安静的诱惑。记住网站不丢失:hehuan3.com 沉时安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倏地移开视线,端起一旁的冰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冰凉的液体沿喉咙灌下,才将那团躁意压了下去。 沉乐琪坐下,打了个哈欠:“你们下午去哪啦?我差点在汤池里睡过去。” “我也去泡啦,可舒服了,不愧是姐姐挑的。”沉时杰在沉乐琪出现那一秒就把游戏机放了下来,此时正笑眯眯地捧场。 沉乐琪喋喋不休地说着接下来几天的计划,恨不得把每分钟都安排上,几乎都没停过嘴,听得沉时安头大如斗。 他转头,刚好对上沉纪雯望过来的目光。 她说:“吃得习惯吗?” 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过生食。 “很好吃。”他微笑着回答,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片刺身。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如沉乐琪所愿,真的几乎每一分钟都塞满了活动。 沉时安从最初的眉头紧锁,到最后已经能面无表情地跟着他们,走在人挤人的夏日祭典上咬着甜腻的苹果糖了。 他跟在沉纪雯身后,手里提着她的战利品。她枪法极准,一路上射击摊位玩下来,拿了一大堆毛绒玩具。 “好可爱!” 一个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小孩突然挡在他面前,还伸手捏了捏袋子最上方探出头的小猫玩具。 沉时安垂眼,看着一只脏手印瞬间盖在猫脸白色的毛上,不由蹙眉。 “你喜欢吗?”沉纪雯察觉动静,转过身来弯腰看着小男孩。 那小孩点了点头,她伸手从沉时安怀里抽出那只小猫递给他:“给你。” 小孩惊喜地道谢,声音吸引了更多小孩跑过来。 沉时安没说话,只静静站在一旁,皱着眉看着那堆蝗虫往她身上挤,拉着她的衣角、围着她笑、对她伸手。 她却来者不拒,把毛绒玩具一件件分出去,不一会儿一大堆玩具就被分了个干净。 “走吧,”沉纪雯拍了拍裙角的灰起身,“还挺重的,提得累了吧。” 沉时安看着她嘴角微翘的弧度,抬腿跟了上去。他笑着摇了摇头:“不会。” 他声音轻,眼神却没移开她的侧脸。 “这阵子……还顺利吗?”他问得像是随口一提,语气松弛,没有刻意探究的意味。 沉纪雯“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像是在风里权衡了一下,才道:“就那样吧,能做的我都有做。” “欧氏那边呢?忙吗?”沉时安语气依旧平淡。 “确实挺忙。”她顿了顿,低声说:“但现在是能忙的时候。马上要去读书了,也没这么多机会插手了。” 她没看他,只说得轻描淡写。 可其实她知道,那并不是单纯的插手。 她能感受到母亲身上逐渐沉重的压力,也看得见董事会某些眼神已不再如往昔那般敬重。 她看得懂新闻,看得懂文件。 这段时间她第一次意识到“欧氏”这个庞然的名字,也有塌陷的可能。 她不想把这一切讲出来。 旅行是为了散心,不是为了给他人带来烦恼的。那是她的事,是她必须独自咽下去的部分。沉家从来没有为软弱留出的位置。 沉时安点点头,没再追问。 前面就是跳盂兰盆舞的地方,队伍开始走得有些快,沉纪雯快被人潮挤散,沉时安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仍很淡:“别走散。”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挣脱。 就这样,一群人往前走去,热浪与人声将夜晚推得更深。 他始终没松手。 第六十七章烟花(微h) 最后一天是沉纪雯的生日,他们一早就前往宫城县松岛。 “在海上放的呢,”沉乐琪翻着宣传册,“肯定好看。” 沉时明在海边租了一栋叁层的度假别墅,附近没什么吃的,他们便在路上的超市买好了烧烤食材。 夜幕将近,众人在私人沙滩上喝着酒,准备着炉子。 沉时安完成了自己的部分,坐在稍远些的沙子上,安静地看着海浪发呆。 “你很喜欢看海?”沉纪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小时候住的离码头挺远的,但有时候吃饱了也会走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什么都不做,就看着海。” “吃饱了去?”这话听着像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沉纪雯忍不住笑了笑。 沉时安也轻轻一笑,没有作声。 那时候,吃饱了才有力气干这种事。吃不饱的时候,每一分体力都要攒着。 他们并肩坐在沙滩上,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一浪一浪卷过脚边。 沉纪雯转头看他,递来一罐啤酒:“尝尝看?” 她神色带着几分狡黠,眼睛在昏黄的天光下亮晶晶的。 沉时安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好。” 沙子仍带着白天炙烤过的余热,一口冰啤酒下去,凉气顺着喉咙往下走,他感觉整个人都凉爽了些。 “你喜欢大海什么?”她又开了一罐,语气随意。 沉时安沉默了几秒。他其实也说不清,只是觉得—— “看着大海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自由?”她转头,眨了眨眼。 “自由。”他轻声说,“因为海很大,感觉它可以托着我,去任何地方。” 沉纪雯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见他神色认真,不由微怔。 她已经有些醉了,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她试图理解他的意思,目光在他侧脸停了一瞬。 砰—— 海面炸开一抹绚烂的彩光。 “快看!开始了!” 身后传来沉时杰兴奋的叫声。 沉纪雯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仰头看着,眼睛在烟花下闪着光。看着看着,忍不住轻声感叹:“真漂亮啊。” 沉时安偏了偏头,看着她的侧脸:“嗯。” 烟花一组接着一组,在夜空中铺展开来,足足燃了一个小时。 他们围在烧烤炉边吃肉喝酒,笑闹声盖过了海浪。 沉乐琪举起杯,声音响亮:“堂姐生日快乐!” 沉纪雯的脸颊酡红,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她低头许了个愿,一向冷淡的人,这一刻却透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娇憨与可爱。 沉时安的视线仿佛被她吸住,久久未移。 他低声开口:“生日快乐。” 烟花终于谢幕,夜空归于沉静。他们一个个倒在沙滩上,有人呼呼大睡,有人还在断断续续说着醉话。 沉时明站起来收拾残局,沉时杰呼呼大睡,抱着沉乐琪一条腿不松手。 沉纪雯也醉了,安静地躺在沙滩上。 沉时安安静地看着月光照在海面上。 很快,沉时明收拾好了,走过来皱着眉一脚踹开沉时杰,拦腰抱起沉乐琪往屋里走。 沉时安这才回过神,视线落回身侧的沉纪雯身上。 她呼吸平稳,脸颊染着醉意,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月光落在她睫毛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沉时安只觉得体内像被一根线扯住,不受控制地俯下身,一点点向她靠近。 终于,他的气息悬在她脸上,仅剩一线之隔。 下一秒,他轻轻贴上她的唇。 她的唇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浅浅的酒香。沉时安觉得自己大概也醉了。 他心跳如鼓,屏着呼吸,用唇缓缓碾过她的。 这时远处原来细微的脚步声,沉时安瞬间清醒。 是沉时明。夜色掩盖下,他没看到刚刚的事情,只走向沉时杰,像拎麻袋似的一把将他扛起转身,临走时朝沉时安看了一眼。 沉时安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会照顾沉纪雯。 他把她抱回她房间里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轻轻地把她放到床上,沉纪雯微微皱眉嘟囔了一声,有点转醒的迹象,但还是抵不过睡意,很快又安静下去。 “姐姐?” 沉时安低声开口,又轻轻摇了摇她。 她没有反应。 他伸出手,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缓缓抚过她的睫毛,唇角,最后停在她的锁骨上。 他就这么站着,看了她很久。 沉纪雯没在他面前喝醉过,他不知道她会睡得多沉,有些不敢继续。 但她今晚那么美,美得不像话,勾得他一点点沉进去。 他低头重新吻住她。 那是个极轻的吻,落在她唇角边缘。 她没有醒,他却像被这片陈静催着迷了神,轻手轻脚地解开她的纽扣。 沉纪雯今晚穿了一件短袖衬衫,扣子精致,他几下就全部解开了,里面被内衣包裹着的浑圆露了出来,呼吸间乳波微动,左侧上方还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沉时安的呼吸顿了一下。 这画面,比那些梦里还要性感诱人一百倍。 他垂下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性器几乎是瞬间勃起,撑在胯间,被压得微微发疼。 沉纪雯遗传了她外公晒不黑的基因,常年被衣服遮挡的部分尤其白嫩,有种光源下才能映出的瓷意。 他被那抹莹白晃了眼,终于失去了最后一分克制,俯身低头,再次吻住她。 这次他吻得有些重。异样的感觉让沉纪雯动了一下,眉头蹙起。 沉时安立刻僵住了。 他屏住呼吸,整个人僵硬地定住。她却只是换了个姿势,呼吸仍旧绵长平稳。 他无声地呼了口气,稍微大胆了些,伸出手轻轻揉弄,指尖陷入柔软的乳肉,他的眼底倏地变沉。阴茎兴奋地跳动,前精一股又一股,裤子都氤开了一片深色。 沉时安知道再继续下去自己会控制不住。 他强忍着冲动把沉纪雯的衣物恢复原样,赤红着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向门口。 路过浴室时,他脚步一顿。 旅途洗衣不便,沉纪雯又是个从来不会自己动手洗衣服的人。 沉时安站在整洁的浴室里,视线往垃圾桶里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一条一次性的真丝内裤。 这次他倒是没有犹豫,伸手拿起内裤,又扯过两张纸巾揉皱扔进去,乍一眼看不出任何异样。 沉时安回到自己房间,从口袋中取出那条柔软细滑的布料举到眼前。 是她干净的味道,带着荷尔蒙的气息。 他用它包裹住自己,动作缓慢而隐忍,咬着牙,压着喘息。半晌,他低声闷哼一声,终于在那片柔软中释放。 他背脊贴着冰冷的墙面,缓缓滑坐到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什么都没有结束。 他以为可以发泄。可欲望退去后,只有空荡与更深一层的自厌。 他已经尽了全力去控制,却还是发现—— 自己根本没办法,不去想她。 第六十八章进路 开往东京的快线上,除了昨晚没醉的,剩下叁个都头疼地按着太阳穴呼呼大睡。 沉纪雯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们是不是在海边聊天来着?” “没聊什么。”沉时安摇了摇头,又拿了件衣服披在她身上,“睡吧,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回程他们各奔东西。沉时安飞新加坡,沉纪雯去英国,沉时明去美国,其他两人回香港。 他们在机场分别,沉乐琪拉着沉纪雯依依不舍,最后还塞了盒巧克力贴给沉时安:“给你的手信。” 沉时杰撇撇嘴拉着她走:“有什么好给的,他自己有手有脚能买。” 沉时明抱了抱沉纪雯:“一路注意安全。”说完,又转头朝沉时安点了点头,“你也是。” 沉时安微笑回应,“谢谢堂哥。” “下次见。”沉纪雯回头朝他挥了挥手,随后走入登机口。 沉时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被人流吞没,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下次见。”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暑假结束,新加坡的雨季又到了。 天还未亮透,校门外的水泥地已被早间的骤雨洗得发亮,树叶滴水,风吹过教学楼时总带着几分潮湿味。 新学期才刚开始,课程还不紧,早上的校务通告比课业还多。 午休时,沉时安刚走出图书馆,就被教务主任叫住了:“沉,放学后来办公室一下,有老师想和你聊聊。” 他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窗外的天空低压压的,风吹动校服袖口。 沉时安手撑着下巴,白色的笔记本上写着整齐的公式和图表。 放学铃一响,他收拾好东西,准时去了教务处。 负责升学指导的是Baker老师,一位四十多岁的美籍女教师,温和而务实,是学校里许多学生迈入藤校背后的推手。 “Hi, Shum。”她笑着请他入座,翻出他的学生记录,“你现在是十一年级了,按照时间线,我们该开始准备预科方向了。” 她边说边翻资料,忽然顿了一下:“……不过你这边,比一般同学晚了一年入学,对吧?” “嗯。”沉时安点头,“以前家里安排得乱一些,耽搁了。” 她没追问,只在表格上做了个备注,笑了笑:“也没什么影响,你的科目都非常优秀,尤其是数学。” 她顿了顿,笑着问:“你考虑过将来要去哪边读大学吗?” “英国。”他答得毫不迟疑。 Baker老师挑了下眉毛:“不是美国?我们这边很多学生会去美国,你这成绩,麻省或沃顿都有机会。” “我知道。”沉时安依旧语气平稳,“但我更倾向英国。” 老师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课程集中,叁年就能完成学位。”他顿了一下,“效率更高。” 老师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换了个话题:“那你有想过具体学什么专业吗?” “管理。”他说。 这次,老师停顿得更明显了一下:“不是经济?也不是金融?档案显示你在学校的金融类社团非常突出。” 他摇头:“不是不感兴趣,但它不值得我花叁年甚至四年来系统学习。” 老师微微一怔,语气带上几分试探:“你是说……你已经开始接触这方面了?” 沉时安语气依旧平稳:“我在做实盘操作。” “模拟交易吗?” “不是模拟。”他依然礼貌,“是真实资金账户。” 空气停顿了一下。 老师定定看了他几秒,像是在权衡。但沉时安坐得很稳,眼神清澈,语气里没有丝毫虚张声势。 “我明白了。”老师斟酌着措辞,“那方便告诉我为什么是管理吗?” 他沉默了一下:“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需要。” “我不会去做金融分析师,也不太可能进研究机构。但如果未来真的掌控一个组织,无论是明面上的公司,还是其他形式的实体,那我就必须知道怎么管人、管账、管局面。这些,是我目前最欠缺的。” 老师安静下来,片刻后笑了笑。 她记下了几个关键词,随手在表格上做了笔记,口气缓和下来。 “听起来你已经有自己的方向了。” “是的。” “那你现在最想去的学校是哪一所?” 沉时安沉默片刻,说:“LSE。” 他没有说出完整校名,只说出那叁个字母,语气也不带一丝犹疑。 老师点头记录:“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确实是管理和社会科学方向里顶尖的选择之一。你这个成绩,申请应该没问题。那么我会提供一些预科的申请资料和表格,准备好后通知你。” 沉时安礼貌道谢,离开了办公室。 他想去那里,不只是因为课程好,资源丰富。 是因为,沉纪雯在那里。 她刚入大一,读的正是管理。 他不奢望什么未来,只是……如果可以并肩走一段路,他就不想放弃。 第六十九章预崩 十月中旬,伦敦冷得很早。 沉纪雯在清晨五点醒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忽然很清醒,像是身体早一步察觉了什么将来临。 茶壶刚烧开,房间里弥漫着金盏菊花茶味道,她戴着耳机打开邮箱,准备处理课程资料。 教授要求本周提交一份企业现金结构分析报告,最好能引用真实企业数据。她便邮件向欧氏要了一套非正式财务模型。 本意只是取材,她曾参与过项目资料归档,知道用哪几个壳公司的模型数据可以公开。 欧氏财务组没多问,很快回了邮件,还附上两份表格。 一份是她曾参与过部分内容的年初南湾项目案,一份是名为「Beta_Cashflow.xls」的Excel文件,日期为前两周,未加任何说明。 她原本只是随手打开。 可点开那一刻,她的心,轻轻顿了一下。 那是最新一轮现金流计划草案。 未脱敏,未删批注,版本控制处显示:「G.Draft_Final_Ver4」 她盯着屏幕,看着默默闪动的光标,一动不动。 这是正式的对内文件,是不能作为论文材料的。 她没立刻看内容,而是静静去厨房倒了茶,再回到书桌前,关上所有其他窗口,戴上眼镜,一页一页翻。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种表格,她知道什么是真实内容,什么是对外口径。 而这一份,是前者。 第三页起,有中环项目的更新版本,标注已调拨流动资金共计八千万港元,用于短期周转。但她清楚那笔资金原本划归南湾项目,原定为年底开盘所预留。 现在被抽走,南湾那边靠什么撑? 第七页的脚注打着「附加结构说明:CEN-001-2回购条件已达」 沉纪雯顿住。 这是上半年就已经启用的中转壳,本应在第三季度前回购关闭,如今还在动用,说明上一轮融资根本没补回来。 她盯着那组回购时间,心里慢慢拧紧。 不是账有问题,是结构错配了。 再看流动性回笼区,资金时间线被强行压缩,甚至提前预估了十一月可能落地的购地保证金。 那些钱,还没到账。 她缓缓靠在椅背,手指摩挲着鼠标。 这一刻,她不是在预判未来,而是在确认现实。 欧氏已无稳定流动性。 她没有发问。她知道母亲不会说。也不愿说。 她太清楚了。 去年年底她还在欧氏工作时,有一次项目报告推迟的那晚,她看着母亲吃下那碗清汤面,连盐都没放。第二天照常上班,妆容精致,丝毫不露破绽。 母亲压根没想让她站在战场里。 这封邮件,或许只是财务助理转错版本,也或许是默认她能看,默认她会装作没看。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明白,这份文件,她可以懂,但不能说,也不能问。 中午时分,阳光终于从云层中漏下来一些。她坐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没有出门,也没有写课程作业。 她将那份Beta表格打印出来,用牛皮纸信封装好,封口处写着: 「E.Cash.Beta_10.23 私人留档」 然后默默将它锁进抽屉。 这是她第二次绕过母亲私下查看公司状态。 第一次是九月,中环那块商厦临时增资,她打电话给欧氏的副总裁秘书,问得很委婉:“我记得这个项目在你们手上?想看看是怎么做的,最近正好学到那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纪小姐,这一轮的结构我不清楚,您最好直接问董事长。” 她没追问。只是礼貌道了谢。 电话挂掉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母亲下了禁口令。 她不怪。 她理解。 那时候她还不确定是不是塌,现在她知道了。 不是“会不会”,而是“哪一天”。 那之后,沉纪雯开始认真关注所有经济新闻。港汇、空头、地产滞销、恒指跳水。她不看母亲怎么说,只看数字怎么变。 是市场在塌。 她从来没试图插手。也没有妄图劝阻。 只是习惯看得久一点,记得牢一点。 母亲不会叫她回来,也不会让她救火。她也不会真的越过这条线。 可她会继续看下去。 风从窗缝灌进来,带着一点初冬的冷。 她坐在书桌边,敲下一行课程分析摘要: 「真正的断裂,不来自判断失误,而是系统在反复灌入明天的水,填补今天的洞。」 她看着那一行字,良久,又默默将它删去。 十一月初,天气微凉,香港开始进入真正意义上的“秋”。 沉时安一如既往地早起,去学校,处理公司发来的报表,与证券行保持联系。 这天,合作券商的研究员悄悄发来一份未经发布的追踪文件,附在邮件最下方。 沉时安点开,最后一页写着: 「某地产企业集中调动大额短期融资,用于战略性回补中环项目现金缺口」 他盯着那一行字,指尖顿了一下。 企业注册号他熟得不能更熟。那是欧氏控股用于持有中环商厦的架构之一。而这个时间点,地产仍深陷冰窟,市场上所有有经验的资金都在撤。 她还在加码。 不退,反而全押。 那一晚,他调出那栋大厦的租赁纪录,发现过去三个月内已有五家核心租户终止合约。空置率飙升至三成以上。 他靠在椅背上,掐着眉心,什么也没说。 那份文件他看了整整四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沉。 欧丽华不傻,她是根本不肯承认。 她甚至可能还在和银行谈下一轮融资,用资产包滚出现金流,再押一轮。赌一切都能熬过去。 她很聪明,也很自负,还在相信她能控制局面。 沉时安盯着屏幕,许久未动。 桌上的表格还开着,利差曲线快被他看穿了底色,指节轻轻敲着桌面,一声一声,在空寂的书房显得格外突兀。 沉兆洪葬礼之后,他已经停手。 他甚至写过一封匿名邮件,想发给对方的财务总监,提醒他们流动性红线已至。 邮件打到一半,他删了。 他明白,这是个无力回天的局。他不是盟友,甚至连旁观者都不是。他早已站在对立面,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为此从去年就开始筹备,设了信托、跑了账户、盯着每一轮调息窗口,就为了等欧丽华撑不住的那一刻补刀。 那晚,沉时安在书房坐到很晚,手上拿着一瓶法文标签的沐浴露,无意识地摩挲着。 这场风暴不是他引来的。它会来,不管有没有他。 自己算不上这场风暴的掀浪者,甚至连参与者都排不上号。 没人能保欧丽华,也没人能自保。 他之前挂的那几笔空仓,最初账面漂亮,利差丰厚,可拖得太久,利息开始反噬,券商也在催保证金。 他撑不了太久了。 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只能凭现在的信息判断,若不出手,不只是浮盈归零,而是他在其他账户布下的套利链也会被拖下水,被一起埋进那场塌方里。 如果欧丽华真要垮,他起码要有钱。 起码可以保沉纪雯,至少在最糟糕的时候,不至于过苦日子。 她是从来没经历过“穷”的人。 她吃不惯廉价饭菜,住不惯小屋,穿不惯破旧衣服。 不是她娇气,而是她就是从那个世界出来的。 可他知道什么叫穷。 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所以他不能让她去过那种日子。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有机会把自己的钱全部给她,他不需要被感谢,甚至不会让她知道。 可他得赢。 只有赢的人,才有资格温柔。 清晨四点。 天未亮,整个别墅安静得像是时间冻结了。 沉时安坐在书房里,桌面整齐,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的镜片上,反出一道锋利的光痕。 他右手边放着一只深色陶杯,茶早已凉透。 他没喝,也没动,只是盯着屏幕上的一组图表发了很久的呆。 那是他昨晚复核完的最终操作方案。 空头分布、出手节奏、杠杆比例、滑点风险…… 每一个环节都已计算到极致。 再无任何犹疑的空间。 他缓慢伸手,登录那组信托账户的交易界面,系统加载几秒后弹出指令模板。 他花了三分钟建立指令。 确认。 下一步。 再确认。 他动作不急,每一步都留足几秒复查。 操作持续了半小时。 指令发出后,系统自动生成摘要报告。 他扫了一眼,没停顿,只是在最下方那一栏“是否执行全部”上,停了两秒。 他望着那行字,神情没有变化,手指缓慢地摁了下去。 执行。 确认信号亮起,蓝色光标一闪即灭。 指令生效,订单进入市场。 凌晨五点前,所有布局完成,系统反馈成功提示,账户锁定。 操作完成后,他坐在书房没动。 许久,外头天色渐亮,窗玻璃浮出一层细雾。 管家敲门的声音轻轻响起:“少爷,七点了,该出门了。” 他没抬头,只淡淡道:“向学校请假。” 第七十章试探 圣诞节前一周,金融版头条连日挂着“地产信心危机”“外资回撤潮”等字眼。 街头商场张灯结彩,却掩不住一股低气压。 沉纪雯放寒假的第一天就回香港了。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从伦敦飞回太平山。 落地那天下午,天灰,风刮得厉害。 她换了一身黑色大衣进门,没说太多话,放下行李就直奔书房。 她知道母亲在撑,也知道,欧氏账面上的稳只是一个薄壳。 她试图帮忙,翻出自己能动用的资金报表、信托资产计划,把几处房产和现金变现方案都算了一遍。 晚上,她端着一迭文件进欧丽华的卧室,说:“妈妈,如果真的需要,你就拿去用。” 欧丽华抬头,脸色比平常淡几分,但依旧稳着语气:“我还不至于要用女儿的钱。” “可这是我继承的……” “那就更不能动。”欧丽华说,“你要留着过你自己的日子。” 沉纪雯想劝,又收住了。 她继续每天去欧氏工作。 一开始她只是照旧处理一些小事务,更新资料。后来开始独自跑律师楼、对文件编号做补充整理。 再后来,欧丽华干脆让她去跟在一些项目组后面,学着和对方谈报价、落时间。 “有些事你比我更合适。”她说。 “为什么?” “因为你年轻,有耐性,说话客气,不会让对面觉得我们在逼他们让利。” 沉纪雯没说话,只是更仔细地把案头资料都做了备份。 她不是第一次意识到,母亲活得并不风光。 只是这次,她更清楚“撑着”的代价。 有一次在会议室里,乙方忽然临时提价叁个百分点。欧氏的其他董事和总经理都拿不定主意,会议一下子陷入僵持。 最后是欧丽华面无表情地说“可以”。但等所有人一走,她盯着桌上的合同草稿沉默了许久。 她没骂人,也没砸东西,只是淡淡地说:“这就是现金流差一点的代价。” 那天晚上她们一起回家。 车子拐进别墅时,夜色沉沉,天光寡淡。 欧丽华靠在座椅闭着眼,像是困极了,一言不发。 车停下后她没有立刻下车,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现在知道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 语气没有责怪,也没有感慨,只是有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疲惫。 沉纪雯没回应。 她知道母亲不是真的在问这个问题。 可自己不是谁的观众,不是临时的记录员,更不是某个过完假期就该回英国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终究会离开香港,但她也更清楚地知道, 如果以后真有机会让自己发挥作用,无论是什么事,她都不会犹豫。 圣诞节当天,太平山别墅的电话响了。 陈伯接起,对方语气礼貌,说要找纪雯小姐。 “哪位?”陈伯犹疑。 “是我,沉时安。” 陈伯愣了愣,还是转了内线。 书房里,沉纪雯正在翻去年底的财报,电话铃响了几声,她接起来,轻声说:“喂?” 沉时安靠着落地窗站着,声音尽量平稳:“是我,你回香港了?” “嗯,”她笑了一下,“外面全是圣诞装饰,妈妈还叫我去中环拍张合照。” 他低声应了声:“你还好吗?” “还行,就是有点时差,脑子还没转过来。”她顿了顿,又说:“你那边呢,新加坡是不是更热?” “热得没季节感。” 两人一时无话。他指尖轻轻点着桌上的传真纸。 他语气温和:“太平山那边,今年是不是比往年还热闹?” 她轻轻笑了一下:“是啊,也快过年了,要准备春酬了。” “那边进进出出的人多吗?” 她语气一顿:“怎么突然问这个?” “随口。”他声音很轻,“最近看新闻,感觉气氛有点怪。” “……你说地产那一堆?” “嗯。” “妈妈说只是短期震荡。”她语气淡淡,“但我不太信。” 他没接话,只静静听着。 “不过,她最近确实很忙。”她说,“每天见很多人,也不怎么吃饭。我也在帮忙。” 他“嗯”了一声。 “你最近呢?”她换了话题。 “差不多。年底本来就乱。”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你要是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别硬扛。” “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语气很轻,“就是,提前知道点不好,也比太晚知道强。”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我有在看。” 沉时安没有追问。 沉纪雯声音低了一些:“不是不清楚。只是……现在这样,不是哪家一个人能撑的。” 他沉默几秒,缓缓道:“是。” 她没再深说,只轻声带过:“你别因为看新闻顾不得吃饭了。” 他轻笑:“那你也别喝太多咖啡改财报。” 她哼了一声:“我就喝了一杯。” 他慢悠悠地说:“听声音像叁杯。” “你还听得出来?” “你刚吸鼻子的时候语调短了一点,应该是喝了好几口冷的。” 她被他逗笑了:“你别在新加坡读书了,改行去做特工吧。” “考虑看看。” 她笑着说:“我要被赶下楼吃饭了。” “好。” 电话挂断。 他点了一支烟,靠在窗前安静地吸完。 第七十一章分水 春节结束。 欧丽华站在中环那栋写字楼顶层的会议室里。 窗帘半拉,朝北的玻璃落地窗外看不到海,只能看到隔着两条街的恒基大厦挂着一个巨幅横幅,写着“迎春折扣,现楼发售”。 她没有动,只是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十几秒,像是在评估横幅的材质。 身后有助理在说话,声音有些急:“恒生那边确认贷款推迟审批了,复批时间最早也要叁月中。” 她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行。 二月份的风没有一月那么硬,但吹在人身上反而更冷。 她穿了深灰色的高领西装,眼影是香槟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会议前她还喷了点香水,是旧款的Fracas,气味沉得很,不容易跑味,搭一条几年前在巴黎订做的米金色丝巾。 她从不允许自己有“撑不住”的样子。 一小时后,她如常参加了董事会会议。 每张报表她都提前过目,知道哪些地方要主动提、哪些地方该略过。她甚至清楚谁会在什么段落提出质疑,又该用哪种语气平稳地堵回去。 她已经很久没在会议里听到新东西了。 从去年年底开始,她就知道这场震荡不会止步于空头。拆息扛不住,港元挂钩也并非真空层。 她做了几十年生意,没那么容易慌。她看过更大的退潮,也在别人的退潮里站得住。 但这次不一样。 不是她的判断出了问题,而是时间站在了别人那边。 撑到四月,或许还有谈的余地。 撑不过,就只有动手卖。可一旦卖了,就等于承认这盘棋她输了。 她也知道,资金链断裂之前,每一步她都走得像在绷线上跳舞,不能快,也不能停。 她不是不懂减仓,也不是不肯认赔。 只是,她背后太多人的命系在这些资产上。一旦她先动,所有人都会跟着乱。 她不能乱。 有一瞬间她确实想过,或许真的该卖掉一部分东西,比如山顶那块地,或者手上的几套别墅。 可那之后她就打住了。 欧丽华不允许自己做卖资产求生的动作。 那不叫判断,那叫认输。 她坐在会议桌一端,左手搭在桌角,修剪完美的指甲微微敲着报表纸张。 有人提起最新的项目预算,她抬眼扫了一眼那人:“收紧点,别太贪。” 她声音不高,却足够稳。 这句话说完,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她知道,那些人听懂了。 散会后,她回了太平山。 晚饭摆好,她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说太咸。 陈伯没有回话,只悄悄收走换菜。 她没吃完晚饭是常事,最近尤其多。 陈伯在收拾盘子时说:“小姐上午来过电话,问您最近是不是太忙了,说她这边上课排得挺满,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再打电话回来” 她点点头,没回应。 只是把筷子重新摆回碗边,手指压住纸巾,动作极轻。 囡囡前几天确实调过一笔钱回来。 那是她自己在英国开的小账户。 钱不多不少,刚好能补一个短缺环节。 她没接。也没有斥责她。 只是看着那张转账申请,语气淡淡:“这不是你该处理的阶段。” 她不是怕她能力不够。 相反,她知道那孩子看得比很多董事都清楚。 她学管理,在LSE,一点也不笨。能跟着她出入应酬、旁听会议,知道融资结构、懂预算分摊,这些事她都懂。 但她不能进来。 至少,现在不行。 不是因为她怕她会犯错,而是怕她以为自己能接下来。 她不是把女儿养来替她收场的。更不是让她背债务、扛衰退的。 她要她看得懂,但不能走进来。 哪怕她在国外看新闻、听人议论、察觉市场不对,也只能在边上看。 她从来没给她准备接班计划。因为她不打算输。 晚上十点,她站在露台上,披着那件旧披肩。风吹进脖颈,她没动。 城市灯火一盏盏亮着,她站得笔直,没有靠栏杆。 电话响了一声,是项目秘书。说对冲基金那边有人放空传闻,又有两笔债券利息延迟到账。 她听完,点点头:“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她没进屋。 她望着山下的夜景,忽然有点想抽烟。但她已经戒了十年。 她从不在没有胜算的时候出牌。 这城市她守了叁十年。 她不是没老,也不是没怕过。 但她清楚,这种时候,最不能输的是姿态。 再撑一个季度。 就一个季度。 哪怕真要垮,也得挑个她站着的时候。 夜里九点,传真机兹嘎兹噶地吐出了一张纸。 白纸黑字,两千公斤,澳洲来电,签名潦草,内容却没藏没遮。 沉时安坐在书房里,电脑屏幕亮着,他没动,只看着那张纸,像是看一份告别信。 这是他一次性收到过的最大一笔单子。 他穿好西装,出了门,去了“宴”。 没有提前约,只让人转了一句话,说“有点事想请谢哥过个眼”。 不到半小时,谢军从叁楼包间下来,一身月白的短袖衬衫,袖口挽着,笑得松。 “小朋友——又来了。”他推门而入,抖了抖衣角,“不会是看到行情不好,想着把人情账先结一结?” 沉时安起身,语气恭敬:“不敢。只是有点事,不敢自己做主,想请谢哥看一眼。” “哟。”谢军坐下,把杯盖掀开,“难得你也有不做主的事了。” 他说得慢条斯理,茶还没泡,目光却已经落在桌上那份折得整齐的传真上。 沉时安双手将纸推过去。 “澳洲那边,原来对接的那一户,年后忽然翻量。我一时接不下,想着让谢哥过个眼。” 谢军没动,只用茶盖拨着水:“翻得倒快。” 他扫了一眼字迹,手指轻敲两下,笑得意味不明。 “做了这么久,量没怎么涨,人也没见你多带一个。忽然来这两千,是他们胆子大,还是你不想接了?” 沉时安低头:“谢哥看得清,我不瞒您。这两千,真是压不下了。” “不是没路,是人不好控。我也清楚,这个阶段,多吃一口,不见得是多赚。” 谢军这才慢条斯理地把茶盏放下,接过传真,单手晃了晃:“你是想退了?” “不是不做,”沉时安语气放得极低,“是知道自己哪一步该停。”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何况我这点量,谢哥一直是看在小孩的面子上才给的,我心里有数。客户要是谢哥愿意接,我替他们把线搭一下。要是您看不上,我这边也能推回去。” 谢军一手撑着茶桌,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声:“你现在倒是会说话了。” 沉时安垂眼不语,等他说完。 谢军手指一顿,终于道:“你那边的老家伙不是死了吗?洪兴最近走货也走得少,按理说你这点生意,该是抢着做才对。” 话音平淡,却像一根试探的针,点到关节。 沉时安顺势应:“是少了。我也知道谢哥一直照着洪兴的面子让我起步,现在父亲没了,我再做下去,也算是撑别人的空壳。” 谢军没接话,倒是掀起茶盖,看着水色沉静。 “你知道的,可不算少。” 沉时安点头:“有些事,谢哥点头我才有资格听。现在要抽身,是怕听多了,也没那个分量扛,给谢哥惹事。” 谢军终于把茶推过来,语气像笑:“你这点汤水,我不稀罕。但你这个人,挺讨人喜欢的。” “谢哥过奖。” “你这样的人,若再留两年,说不定真能做点什么。”他淡淡道,“可惜你没那个心。” “有那个心,也未必有那个命。”沉时安轻声,“能退的时候退,是我识趣。” “那这一单,我接了。”谢军将传真塞进桌边的暗抽里,“人不重要,货能出就行。” “多谢谢哥。” 谢军看他一眼,语气忽然压了半分:“不过你记着,你是从哪条线起的,谁的路给你开的,谁的货让你摸的。哪天你要是回头——” 他没把话说完,只冷冷笑了一下。 沉时安应声:“我若回头,绝不沾您一寸水。” 两人对视一瞬。气氛沉静如夜。 谢军忽然笑了,抬手摆摆:“去吧。你说得漂亮,就看你走得干不干净了。” 沉时安低头,深深鞠了一躬:“谢哥放心。” 他推门出去,廊灯静着,身影一寸寸远。 谢军坐在原处没动,拿茶杯点着指尖,像在算一条已经走远的线,线尾有没有火。 第七十二章交卷 那天是四月最后一个交易日。 恒生指数终于站稳了月初跌破的那条支撑线。 新闻里说:“市场信心回暖,本地地产股止跌反弹” 但没有人提起,有多少人在这场止跌之前,已经没了翻盘的筹码。 沉时安在新加坡的一间证券公司办公室里,签署了最后一张指令纸。 内容是清仓。 信托账户中与香港挂钩的全部资产,在四月初至月底之间已逐步出场,资金回流瑞士。 他在风暴的余波中埋伏近五个月,等到资产结构最脆的时候才下刀,整场战役不露声色,却赚得极稳。 交易员拿着单据来让他确认时,多看了他一眼:“你是我们见过最冷静的客户,完全不像个学生。” 他没回应,签完字,站起身,走出玻璃门。 五月十日,瑞士账户完成所有结算。 沉时安在新加坡一家银行设立独立投资结构,正式脱离信托保护,开始为自己搭建下一个阶段的舞台。 那年,他即将十八岁。 五月中旬,香港天气微热。 欧丽华坐在中环办公室最后一次落地窗前。 这是她准备腾出来、交给新团队的一层楼,几十年曾是她的战场,如今连光线也陌生了。 秘书进来递给她一封文书,是她在欧氏控股董事长职位的辞任文件。 她没看,签了字,把笔盖盖上。 “记者那边……不准备发声明吗?”秘书问。 她摇头:“写什么?写我病了?写我年纪大了?写我想陪家人?” 秘书小声说:“写什么都有人信的。” 她轻轻笑了。 指尖落在茶几一角,那是一枚旧款瓷盏,有点磕痕,是她二十多年前从纽约带回来的。 “你知道吗,”她忽然低声说,“以前我开会到晚上十二点,从这里下楼,还能看到办公室外一整排灯都亮着。那时候我觉得,只要我不松手,没人能动得了我。” 秘书不敢作声。 “后来我才发现,这个城市不是靠谁撑起来的。”她抬眼看向窗外,“它自己会动,自己会变。我只是曾经站在上面而已。” 她说完站起身,拿起外套,动作很稳,神情也很稳。 她没有被打垮。 董事会换了新面孔,但真正的大决定,仍绕不开她那通私人电话。 傍晚六点,太平山山腰开始起雾。 风从花园绕过来,穿过雕花门廊,打在客厅落地窗上,掀起一角白纱帘。欧丽华换掉外套,坐在老地方,身侧是早已放凉的茶。 沉纪雯下楼时,听见陈伯说:“太太刚回来,今天没让司机送,自己打的。” 她穿着素色针织衫,脚步不快,走到沙发边时,母亲没抬头,只指了指茶几上的碟子:“今天的桂花糕,有点硬了,你尝一块。” 沉纪雯坐下,没动。 两人安静了几秒,像是各自找词,又像谁都不打算先开口。 最终,还是沉纪雯先说:“我前几天就知道了。” 欧丽华看着茶杯,语气平平:“我以为你会比今天晚两天回来。” “请了一周假。”她顿了顿,“你不是一直说我太容易把家事当事。” 她原本只打算暑假再回来。LSE的课程紧,她又分神关注香港动向,压了叁篇论文还在收尾。 前天她接到秘书电话时,正在学校改论文结构。秘书是瞒着母亲,私下联系她的。寥寥几字,却像在她心里放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她没多想,立刻订了最早一班航班。 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只是她知道,母亲不需要安慰,但总要有人陪她喝完那一盏冷茶。 欧丽华没笑,但眼神柔下来一点:“这次是我错了。没把事留在家门外。” “妈妈。”她轻声开口,“你有没有……觉得不甘心?” 这句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 她不该问的。父亲从小教育她,胜败输赢,自己吞。问甘不甘心,太软了。 但她还是问了。 欧丽华没立刻回答,想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不甘心的事情多了。但我从来不靠这个活。” “那靠什么?” 她抬头,眼神很直:“靠清楚。清楚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清楚你能守什么,不能守什么。” “可你曾经说过,只要咬住,就不会输。” “我也曾经以为,赢是靠咬。”欧丽华声音淡淡,“后来才知道,有时候退得够早,才叫赢。” 她的语气没有锋利,也没有示弱,更多的是一种经过多年博弈之后沉淀下来的冷静判断。 客厅一时安静下来。晚霞从玻璃窗斜照进来,把欧丽华半边肩线染成橘红色。 沉纪雯没有再问。她只是缓缓伸手,将桌上那盏早已冷却的茶换了新杯,又给母亲倒了一杯热的。 “这几天你不用去哪里吗?” “都安排完了。”欧丽华接过茶,抿了一口,“去一趟苏黎世,把那边的房产处理一下,顺便休几天假。” 她顿了顿:“你不必跟来,读书要紧。下个月还有基金审计的会,我得回来。” 沉纪雯没接话,只静静点了点头。 她知道母亲不会真的离开太久。这不是退场,只是换个方式站在幕布之后。 天色逐渐暗下来,管家送来热汤,厨房的灯一盏盏亮起,屋里渐渐恢复了烟火味。 饭后,欧丽华回房时,在书房门口停了一下。 “囡囡。” “嗯?” “等你将来真要接手什么,不要接我这套。” 沉纪雯站在楼梯口,望着她背影:“那你希望我接哪一套?” “你自己的。” 欧丽华没回头,只轻轻推开门,走进那间灯还亮着的书房。 门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并不重,却像一块石头落在水面,慢慢沉下去。 第七十三章暂列 沉时安是在新闻上看到她卸任的消息。 无预告、无采访,只有一句公告。 「欧氏集团发布公告:欧丽华女士将卸任董事长一职,转任集团战略委员会顾问,继续关注本港重大城市发展项目。」 他看了一眼,把显示器关掉,起身走出书房。 几秒后,他又折返,心里算了算时差,拿起听筒拨了个号码。 电话响了叁声接起。 “喂?” 沉纪雯的声音有些低,像是刚洗完澡,风声带着窗缝灌进来的潮气。 “是我,沉时安。”他说。 她问:“怎么了?” “看到新闻。”他没说具体哪个,“想听听你那边怎么样。” 她沉默了一秒,笑了笑:“还好。比想象中平静。” “你现在在哪?” “还是这边的宿舍,不过我过两天要搬了,换了处地方。” “换宿舍?”他声音不动,语气轻,“室友合不来?” “不是,就是……”她顿了顿,语气平淡,“现在有些支出要压一压,前阵子在香港那边做了调整。” “欧氏的?” 她没正面回答,只说:“以前我没太在意钱的细节。现在开始学着自己管。” “我记得你在伦敦有房产?” 他记得沉赵洪当时的遗嘱里,有伦敦的房产过继给了她。 “嗯”她语气随意,“有,但上学太远了。而且那些本来就是准备长期投资的,我现在不打算动它。” 沉时安没出声,手指轻轻敲着桌角。 她这话不算诉苦,但他听得清楚。 不是拮据,却开始小心。不是崩盘,却已经削骨。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书房天花板,过了两秒才开口。 “我九月去英国。” 她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读预科。LSE对面那边,已经拿了录取,九月开学。” 她像没反应过来:“你不是在那边——” “结束了。”他轻声说,“这里的事,收得差不多了。” 那边沉默了几秒。 “……你不早说?” “才申请下来。”他语气仍然很平,“说实话,我是看到你之前发的那张圣诞照片,才开始考虑那一块的。” “那张照片有参考价值?” “有。背景挺干净的。”他顿了一下,“你也是。” 她笑了笑,换了话题:“你几点到?” “凌晨四点多到希思罗。” “我可以去接你。” “不用。”他说得很快,“凌晨太早了。我安顿下来,再找你。” “当然。”她的声音轻,但不迟疑,“你来找我。” 他没接话,像是在收线之前犹豫。 最终他说:“你要是缺钱,不要硬扛。” “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她说得平静。 沉时安“嗯”了一声,没说再见,电话便静静断了。 窗外最后一盏路灯熄灭,湖面一片黑。 他把听筒放回座机底座,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她没哭,没求助,连“压力”都没说,只是换了宿舍,记了账,用更安静的方式撑着。 欧丽华卸任董事长的消息公布那天,沉纪雯正坐在伦敦的图书馆里,翻一篇《金融时报》的个案分析。 旁边的同学在讨论当周的管理课题。 有人提起“危机应对与高管替换”,她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去,把那一页翻过去了。 沉纪雯从不掩饰,只是不打算在人群中,把家事当成话题当众展览。 她确实搬了宿舍。 原本住在LSE安排的学生楼,她自己住了一个双人套间,离主楼十分钟路程。 现在住的是一栋老式公寓,楼下是裁缝店,电梯有时候会卡住一层不动。幸好区域安全,内部装修舒适。 房租便宜了一半,但也确实冷清了一些,离学校远了点。 她没和母亲提这件事。 这段时间,太平山的电话少了。 不是不打,而是母亲每次接起都显得忙,语气很稳,话题也尽量生活化,像是刻意不让她听出什么。 她当然知道。 她不是猜,而是看得一清二楚。 港币账户的月度分红延迟到账,几家原本属于欧氏旗下的控股公司开始更换法人,慈善基金的支出控制线也拉得更紧。 她不问,但每一项变动她都记录下来。 她开始习惯每天晚上打开电脑,花一小时复核香港那边的账户变动。 那种习惯一开始像是训练,现在像是本能。 她不缺钱。至少现在不缺。 几套房子没动,瑞士账户也还在。父亲留下来的那部分,暂时没人碰。 她知道,即便欧氏真的有一天破产,她也不会“穷”。 但她知道,这种“不缺”,只是因为她现在什么都没动。 一旦要动,流动性就会变成难题。 她相信大环境会好转。 政府开始干预,楼市的成交量在缓慢回升。中环的写字楼空置率止跌,一些基金经理开始回港试探仓位。 她身边有学国际金融的同学,用模型跑出了小规模资金回流的路径图。 她不是搞数据的,但她会看趋势。 七月初,沉纪雯去了趟苏黎世,和律师碰面,签了几份继承相关的文件。 律师在会客室等她,桌上摆着一迭薄薄的文件夹,原本是设定在她叁十岁之后逐步开放的。 “提前启动”,律师用的词是这个,笑得很职业。 她没笑,只点了点头,签下名字。 一个月前,母亲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你抽空去趟苏黎世,我让人准备好了。” 她没有细问。当时只是应了一声,“好。” 现在她看见了结果。 她的名字出现在了信托结构的次序中。 第二继承人,替代触发人。部分离岸资产收益权也随之改挂她名下。 文件上的条款写得很克制,用词都是“暂列”“弹性释放”“阶段过渡”。 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欧氏未必会倒,但如果有一天真走到那一步,她的这一部分,不会一同沉下去。 母亲已为她设好退路。 八月末的时候,伦敦已经开始落雨。 雨不大,却下得细密,像是不动声色地耗着人的耐性。 沉纪雯坐在新家的书桌旁,把当月账单和收支表摊开来,一个一个核对。 原本她是排斥这种事的。 她更喜欢大项目、战略方向,不是这些细枝末节。 但她也知道,做继承人这件事,不会只让你坐在董事席上看远景。 它会让你从发票、存款、税率,甚至一张车票开始学起。 这个暑假她没有回香港。 不是没时间,而是欧丽华在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会儿太乱,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倒不如留在那边,好好休整一下。” 语气平静,不带商量。 她没争辩,只应了一声“好”,就真的没回去。 母亲秘书的秘书曾私下透露,欧氏几笔资金在过桥期徘徊不前,早前预售回款没达标,几桩并购也拖着未结。 这些部分她能帮上的不多,回去反倒可能影响他人工作。 母亲还没有退。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站到台前,但她知道那一天不会太远。 第七十四章晴光 LSE的课程进入第二学期后节奏明显加快。 沉纪雯早上七点半起床,二十分钟跑步,冲澡后开始读材料,通常是关于企业治理、财务建模或市场进入策略的个案研究。 早餐是几口麦片加冷牛奶,一边看邮箱一边回小组任务。 九点整出门,搭地铁去学校。 她走路很快,从地铁口穿过人群直奔校区。 这学期课程以实务案例为主,教授讲授兼带咨询模型拆解,语言紧凑、节奏极快,她却始终坐得笔直,一页一页稳稳记录。 开学没多久,伦敦的天光就渐渐短了。 晚上九点,沉纪雯从图书馆出来时,雨刚停。 LSE主楼外依旧亮着灯,一排排长椅上还有人在聊天,建筑外立面被投射灯勾出温暖的金色线条。她在校门口等红灯时,忽然接到Isabel发来的短信: 「我在Gordon’s,来不来?今天太难了。」 沉纪雯很快回了一个来。 酒馆离图书馆不远,是那种藏在巷子里的老店,墙上挂满了金属酒牌和过期的报纸,角落有一台旧壁炉,每晚都有人在这里谈论文、谈压力、谈未来。 Isabel坐在靠墙那张高脚凳上,卷发松松挽起。她是沉纪雯在LSE的好朋友之一,西班牙裔美籍,家里在纽约从事基金业务,说话快、语气直接,私下脾气不小,但做起事来极有章法。 沉纪雯刚走进门她就看到了,一只手举杯招手:“迟到十五分钟,罚一口。” 沉纪雯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接过杯子,低头喝了一口。 “我们那组简直炼狱,”Isabel揉了揉眉心,“一个男生逻辑神奇,非说现金流模型应该用风控图画出来。” “那你呢?” “我啊?”她摊手,“当然是做了模型,然后自己一口气写完了作业。” “像你。”沉纪雯淡淡道。 Isabel哼了一声:“你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我不是自告奋勇干的。”沉纪雯挑眉,“我是被退回叁版之后接手的。” “区别不大吧。”Isabel把酒杯举到她面前碰了一下,“反正最后干活的都不是那些声音大的。” 她们各自喝了一口。 酒喝到一半,Isabel忽然像想起什么,侧头问她:“你最近有回香港吗?” 沉纪雯摇了摇头,“整个暑假都在这边。” “那边现在怎么样?我看新闻说楼市还是很焦灼。” “焦灼得很精准。”她语气不咸不淡地答,“但不至于全面崩。” Isabel撑着脸,半开玩笑地问:“那你家是不是该趁便宜多买几块地?” “你以为我们家开银行的?”沉纪雯笑着看她一眼,“买地也得先找资金出价。” Isabel笑:“我以为你们都自带一个印钞机。” 沉纪雯没接,只抿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回木桌时指尖轻轻敲了敲杯身。 几秒后她才开口:“现在这种市场下,地不是问题,流动性才是。” Isabel看着她:“你看得透。” “没办法。”她语气温和,“出生在那种家庭,你不学也得学。” Isabel没说话,只举杯轻轻点了点她的酒杯:“敬你。” 沉纪雯举杯回敬,两人都没再说话。 酒不烈,麦香却足,落下去有一点迟钝的热感。沉纪雯靠着墙,把包放到椅脚边,整个人松下来一点。窗外有行人经过,雨后街道微潮,光倒映着橱窗和招牌,像一层层浮在水面上的信号。 沉时安约的是周六,天气意外地好。 伦敦的初秋阳光淡得刚好,不炽热,也不苍白,照在人行道上,连灰色的石砖都显出几分温暖。 他站在地铁口对面的书店门前,低头看了眼表。 时间还早,沉时安没急着打电话催人。他知道她会准时。 十分钟后,他抬头,就看见沉纪雯从街角走来。 她穿一件咖色针织开衫,围了围巾,袖口挽了一折,搭配简约的白衬衫和及膝裙,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 走得不快,像在慢慢踩着石砖缝隙,风吹得她发丝有些乱,她却只是随意地撩了撩,没有刻意去整理。 “你等很久了?”她看到他,笑着走近。 沉时安摇了摇头:“刚到。” “那走吧,今天天气不错。”她抬头看了看天,又补了一句:“难得。”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游人,走到河边那排靠墙的木椅旁。人不多,阳光正好。远处有艺人在拉大提琴,音准不差,节奏缓慢。河水在风里泛着涟漪,灰白色的船只缓慢驶过,留下一道道切痕。 沉纪雯坐下,把包放在一旁,手肘撑在腿上,往远处看了一眼。 “你学校还适应吗?”她问。 “还行。”沉时安坐在她右边,留了一个刚好不多也不少的距离,“作业不多,就是有人喜欢组团聊废话。” “那你就不说话。” “嗯,我本来也不爱说。” 她笑了笑,没接这句。风吹得她鬓边头发有些乱,她随手把头发捋到耳后,动作利落而轻巧。 沉时安余光扫过去,看见她耳朵上戴的是一对极小的银耳钉,款式很素。他记不清以前有没有见她戴过,大概是有的。她不是会突然改变风格的人。 她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抿了一小口。水沿着她唇边沾湿了一点,光线角度不强,却刚好落在她唇上那一点微微的亮。 他目光轻微一顿,很快移开。 “你现在怎样?”他盯着脚边一只路过的鸽子问。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上学、写论文、偶尔帮忙处理点事。就那样。” 他点点头。 “你呢?”她反问,“来这边两周了,过得怎样?” “没出什么事。”他说,“就是还在适应。天气、食物,反正都不太一样。” 她“嗯”了一声,没继续问。 两人都没再说话,坐了几分钟。河对岸有游客在拍照,也有孩子在追着鸽子跑。偶尔有脚踏车经过,车铃清脆。 “我今天才发现,车站附近新开了家意式冰淇淋店,想去看看吗?” “可以。”他说。 她没立刻起身,而是坐了会儿,把瓶子拧紧,又顺手把围巾往肩上拉了拉。 那围巾应该是羊毛混纺的,不厚,但颜色温和,和她衣服很搭。沉时安没抬头,只是在余光里一点点把她收进视线里。 她的动作一向不多余,也不慌张。说话的时候喜欢看对方眼睛。 他们起身去找冰淇淋店,穿过一段低矮的拱桥,经过几组街头艺人,有人在吹萨克斯,有人在卖手工香皂,还有一个老妇人铺着花布,摆了些中古书与旧唱片。 他们走得不急,也不算慢。 沉纪雯点了一小杯黑巧口味的冰淇淋,沉时安点了开心果的。 她边吃边走:“这口味偏甜,你以前不是不吃甜的吗?” “还是不吃。” “那现在吃点也可以?” “看人。”他说。 她没反应,只继续往前走,嘴角沾了一点点冰淇淋的印子,没注意。他犹豫了一秒,没说。 直到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抹掉,才收回目光。 走到河岸尽头时,她说:“我六点前得回学校,约了人讨论项目。” “我送你到地铁口。” 她点头。 他们回程也没多说话。一路人多,但不拥挤。偶尔有风吹过来,她就抬手挡住眼睛,指尖掠过刘海,又顺着太阳光眯了眯眼睛。 他跟在她左后方半步的位置,不远不近。偶尔她脚步慢一点,他便稍稍加快一步,再放慢。她若回头,他就正好在那个她能看见的位置里。 到了地铁口,沉纪雯站定,转身看他一眼:“谢谢你出来陪我走一圈。” “是我约的你。” 她笑了笑,又说:“你慢慢适应,别太急。” “好。” 她走进去,背影干净利落。人流中她也不显眼,但他始终能第一眼找到她的位置。 直到她彻底消失,沉时安才转身离开。 晚上回到宿舍,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坐了很久没说话。 他们今天也没讲什么重要的事。就是简单见了一面,走了一段路,聊了几句天。 可他发现,哪怕只是一下午,他也几乎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她没有多变,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举动,但他看她的时候,总觉得时间比别处慢一点。 第七十五章接盘 咖啡馆的门铃叮当一响,带进一股风。 伦敦的九月风不大,却透着潮意。 窗外有白鸽扑翅而起,路人脚步匆匆,像每一个平常的下午。 沉时安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一张纸质汇率图表,笔记本电脑合着盖放在一旁,咖啡已经凉了。他左手轻扣桌面,右手在图表上圈了一道虚线。 那是俄罗斯金融危机后的卢布贬值轨迹,而他此刻在算的,是当时国际黄金价格与卢布跌势之间的错位滞后。 他正在翻一页图表时,一只干净的手指敲了敲他桌沿。 “对不起,打扰了。”那人声音温和,带点惯于谈判的训练感。 “请问——Kelvin Chan?” 沉时安抬头,目光一瞬间冷了下来。 来人叁十岁出头,剪得很利落的深褐头发,西装内衬干净合体,衬衫无领针,腕表是老式IWC,没有Logo张扬但藏不住贵气。 不是普通人。 他没有回答,只将笔搁下,视线压低。 那人却彬彬有礼地笑了一下:“别紧张。我不是记者,也不是警察。我是代表某位朋友来的。我们一直对你的操作很感兴趣。” “你认错人了。”沉时安语气不冷不热,往回拿自己的图表。 “你是Kelvin Chan,”那人语调未变,只是低了半拍,“我们看过你在98年8月那笔卢布兑黄金交叉点上的操作。你的账户路径从新加坡穿过了摩纳哥,然后落在我们英国伦敦的清算上。” 沉时安的指尖轻轻顿了一下。 “你要是更在意,我们也看过你在港元重压区间时的一次出场点,做得很干净。还有你之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试图拉套利桥的那个壳,那个没成功,但设计很漂亮。” “你们谁?” “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们是一群——”他顿了顿,“对搞钱感兴趣的人。” “City的投行?” “不算。我不喜欢那种说辞。”他笑了笑,“我们更像是浮在银行系统上方的一层人,偶尔投,偶尔借,偶尔买下整个机会。” 沉时安没说话,目光落回那人的手。 一只干净但有些微黄茧的手,是那种常年翻纸又不碰枪的交易员手。 那人递出一张名片,没有logo,只有一行字和号码: Edward Beckman Private Strategic Capital Consultant “你想要我什么?”沉时安终于开口,声音极轻。 “你是个棋手,年纪小,但方向准。”Edward语气平缓,“我们愿意给你更大的盘面。” “我已经在下盘。” “没错,但你只有一个人,或者两叁个壳。你能在市场边缘赚到那么多钱,我们都很佩服。”他顿了顿,眼神带着考量,“我们只是来问你,想不想换张更大的棋盘?” 沉时安没有接过那张名片。他只是盯着对方看了几秒,然后道: “你们找上我,就不怕我报警?” Edward淡淡笑了:“我们查得出你是谁,就知道你不会做那种事。” 沉时安沉默几秒,语气平稳地道:“我会考虑。但我不喜欢有人调查我。” Edward站直身体,点点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直接找你。如果你有兴趣,自己来联系。十一月底前。”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笑了笑:“Kelvin,我们都觉得你会成大事。别错过这一代人该赚的钱。” 沉时安没回应。 等人走远,他低头,重新展开那张纸质图表,用笔慢慢地补了一道曲线。 那是一条比原先计算更狠的断点回拉曲线。 偏离理论,但更贴近实际市场情绪。 他轻轻在旁边写了两个字母: 「E.B.」 然后把那张纸折好,放进文件夹,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沉时安没有使用自己的任何账户,而是通过一个在瑞士设立的空壳信托旗下的小型金融信息服务商账户,向伦敦几家私人律所留下一个查询请求。 目标:Edward Beckman。 四天后,有回信来了。 那不是正规邮件,而是从他熟悉的一个日本金融杂志社匿名邮箱中转发过来的文件,标题只有一个单词:Careful 内容很短,却足够: Edward Beckman,原JP Morgan欧洲区域次级产品总监,1996年离职。 1997年后,以私人顾问身份参与数个主权债券套利项目,其中有一宗被西班牙监管机构查到数据异常,但最终因身份模糊无法定罪,目前与一家不注册于英国本土的战略资金平台合作。 沉时安看完,合上屏幕,没有说话。 他手上的资金早就够用了,结构有、路径有、出口也有。 问题从来不是怎么走,而是要不要往更深处走。 他一直知道,在这套金融系统最深处,有一批人是不上桌、不签字、没有官网、没有实体牌照的。 Edward Beckman,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但靠得够近,是那个系统里常年游走的中间人,专替上游资金找通道。 他们不掌握钱,却能让钱知道你是谁。 他们不问来源、不讲忠诚、不介意对手是谁,只讲一件事。 ——你能不能赢。 Edward的出现意味着一件事:那条“资金流真正的食物链”,终于向他亮了一下鳞片。 沉时安不是没见过诱惑,他只是懒得理。但这一次,他看到了机会。 他不怕深水,只怕没用。 不是为了合作,而是为了靠近。 靠得够近,才知道哪一处能断、哪一处能借、哪一处……能替。 一周后,他约了人。 第七十六章入场 沉时安拎着一只黑色皮质文件包站在叁层楼高的砖房前,没有门牌,只有铁门一角贴着一枚磨旧的黄铜扣,上面刻着简体字母:P.C. 门铃按下去,没多久,门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Edward。 “你还是愿意来见我。”他侧身让开。 沉时安点了点头,走进屋子。 “我查过你。” Edward笑了笑:“这是你应该做的。” 楼里是上个年代的格局,墙纸脱色,电话是拨号盘,传真机占了半张桌。角落那台旧IBM笔电正运行着界面,插着Zip盘。 “你们一直不联网?”沉时安问。 “我们不碰公网。”Edward耸肩,“资料靠Zip盘和传真,干净,稳。” 沉时安没再说话,只从文件包里取出两页图纸,展开放在桌面上。 “第一笔合作。”他说,“结构简单,方向明确。你看得懂。” Edward俯身一看,是一组黄金-卢布兑保加利亚债券的叁边套利结构图。 “事件型?”他问。 “算是。”沉时安语气平稳,“卢布贬值滞后,黄金价格调整早一步。市场会有情绪。你们不需要推动,只需要接住就行。” Edward看了几秒,没有插话。 “结构周期最多七天。”沉时安接着说,“风险敞口不大,行情起的时候只要比别人提前两个口子出场,就够。” “你信我们?” “我信你们目前还不值得动手脚。” Edward盯着他一会,忽然笑了一下:“你说话很省字,但一点水都不漏。” “你们想试,可以试一笔。”沉时安没笑,“我不要管理权,只要干净出入口。” Edward点了点头:“你自己不留记录?” “资料都在这。”他将一枚蓝色Zip盘推过桌面,“参数你可以看,但别复制,也不能在我未授权的情况下外传。我会定期换编码,分利我们六四。” Edward看着那枚盘。 “你是第一个能让我们跟着跑模拟盘的。”他说,“不是因为名声,是因为你够稳。” 沉时安收好图纸,站起身。 “我不是来证明什么的。” 他拎起文件包,语气一如既往地轻: “我是来找出口的。” 门关上时,外头天还亮着。风穿过街口那条砖巷,发出一阵不算大的响。 他沿着街道一直走,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 伦敦的秋凉渐深,街道冷得像被风刮空的铁轨,一寸一寸透出金属味。 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公寓楼下那家裁缝店招牌轻轻晃动,玻璃橱窗里挂着几件退了色的呢子大衣,和墙角落的煤气炉一样,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苍白。 沉时安站在街对面,看着她发来的地址,再看那栋老式砖楼,沉默了很久。 他手里拎着一盒水果,眼睛死死盯着那栋楼的窗。 她说是叁楼,但他找了很久都没分清哪一扇亮着灯。 他本以为会是一栋像样的白砖楼,至少是带门禁和管理的公寓。 结果却是这片街区角落里的老旧红砖楼,楼下开着一家裁缝店,电梯不时发出咔哒咔哒的闷响,还会卡在一楼和二楼之间不动。 楼下那口铁门被人踢坏了半边,塑料袋卡在铁丝缝里,被风吹得飒飒响。 她住这种地方。 沉时安拎着袋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 他从没问过她住哪。要不是今天约了见面,她给了地址,他恐怕连这点都不会知道。 电话响了一声,她发短信问:“你到了?” 他敛了敛眼神,回过去:“在楼下。” 叁分钟后,沉纪雯从那扇灰绿铁门里出来了,穿着一件深蓝长大衣,脚下是低跟短靴,发丝被风吹得微微动了一下,她抬手别到耳后。妆容极淡,眉眼温和。 她站住,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来得真快。” 沉时安垂下眼:“姐姐一个人住这儿?” “嗯。”她语气轻,“挺安静的。房租也合适。” “学生宿舍不住了?” “太吵,有人经常通宵party。”她声音不高,像在淡淡打发过去。 沉时安没有再问。 他看着她站在那栋楼门口,身后是脱漆的铁扶手和有点模糊的灯光。 就像有人强行把她摁到这个背景布上一般格格不入。 “走吧?”她转头问,声音平静。 “……嗯。”他低声应了一句,目光还没从那栋楼移开。 沉纪雯留意到他的眼神,笑了一下,神色轻松:“就是外面太久没修缮,看着破了点,里面很好的。” 餐厅是她挑的,一家靠近她住所的小馆子。 “你学校那边,适应得怎样了?”沉纪雯问,语气温和。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主动开启话题,不动声色地关心他。 沉时安垂眸,把桌边的餐巾折好,又折了一次,才抬眼看她:“还可以。” “功课跟得上吗?” “嗯。老师挺愿意给我开小灶。” 主菜换了一道轻的,她换了小刀叉,手法熟练。 沉时安看着她:“你现在课程多吗?” “还好。”她抬头看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随便聊聊。”他拿勺子搅着杯里的冰块,“你不是换成管理了吗,学得怎么样?” 她点头,轻声说:“挺多东西的,压力也大,但我还算适应。最近有两个小组课题,大家都在熬夜赶。” “嗯。”他若有所思,顿了一秒,“姐姐适应就好。” 她笑了一下:“你该不会是在暗示我脸色不好吧?” 他轻轻摇头,嘴角动了动,“你看起来……一切都好。” 她没有接话,只低头把盘中食物切得更小块些。 灯光下,她的神情平静如水,连眉眼都柔。 沉时安却忽然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知道她不会抱怨,不会说压力大、课程重。 “姐姐学校那个学生企业社,”他不再问,“最近是不是在招人?上次我从你们图书馆那边路过,看到门口排了挺多人。” “嗯,最近在面试新一届的成员。”沉纪雯看了他一眼,神情自然,“你怎么知道?” “看见了。”他低头拨弄杯里的冰块,“一个个穿西装站在走廊上,像在等进考场。”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语调比平时柔一点:“我前两周刚帮忙做完面试。” “你也当评审?”他随口问。 “偶尔帮一帮,他们缺人。”她顿了顿,“其实是锻炼判断力。看一个人适不适合做事,有没有担当,值不值得信任。” “你不是早就会看人了?”沉时安看她一眼,语气没什么情绪。 “小时候看的,是谁会撒谎。”她没看他,只继续切盘子里的鱼,“现在看的,是谁能扛事、谁能站稳、谁能管好底下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停了一下,又抬眼看他:“你也会看人吧?” 沉时安没应,只是垂眼笑了一下,自然地换了个话题:“下次要不要一起试试那家新开的川菜?” “好啊,但我不太能吃辣。”她笑了笑。 沉时安点点头:“那剩的我吃。” 那一晚回去后,他联系了处理他信托结构的律师。对方供职于伦敦一间中型律所,熟悉开曼与英美双边结构,只负责事务,不问目的。 “把格林街那边那栋新公寓拿下来,越快越好。” “整栋?” “整栋。” “名义上挂谁的?” “信托那边。”他低声说,“别落我名下。” 挂断电话后,他沉默着坐了很久,指腹一下一下地敲着沙发扶手。 他不能想象她一个人走回那栋楼,按下失灵的电梯按钮,拎着东西走上叁楼,暖气又不稳定,伦敦又冷,冬天可能还得靠热水袋才能睡着。 律师效率很快。 对方原本就是个在伦敦小有资产的家族企业,打算整栋楼清盘转型。 他直接出了全价,没有讲条件,也不需要按揭,流程被压到最短。 过户预计两周完成。 信托文件已经准备好,房管局备案排期也在协调中,管理公司已就位。 沉时安说了声“知道了”便挂了律师的电话,又顺手查了一下她现住的公寓的租金,拨通了新楼管理公司的号码。 第七十七章偷光 过户后第叁天,沉时安约了午饭。 地点是地铁站附近的一家泰餐厅,天气冷,店里人不多。 他说话依旧慢条斯理,末了忽然说:“我最近在看房子,想找个地方租下来住得久一点。姐姐在这边有经验,要不要顺路帮我看看?” 沉纪雯点头:“可以啊,在哪儿?” “格林街那边,”他说,“楼刚开放没多久,听说位置不错。” 她跟着他一路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打量周边环境。 街道干净,店铺排列有序,附近还有一家花店,玻璃橱窗里摆着整齐的雏菊和满天星。 她随口问:“这区租金不便宜,你确定要长住?” “所以得选得仔细一点。” 那栋楼外观很新,前台还摆着鲜花和欢迎卡片,一看就是才启用不久的物业。 “看着不错。”她翻了翻宣传册,“你挑了哪一间?” “我还没挑。”沉时安环视了一圈大堂,“整栋楼现在都空着。你觉得哪间合适就哪间。” 她转过头看他,眉梢轻挑:“你没要求?” “没经验。”他笑了笑,“按你喜欢的挑就行。” 他们从一楼看上去,逐层上去试光线、看朝向。 沉纪雯很快筛掉了几套设计鸡肋的户型,留下两间南向的小一居说:“你是自己住,其实一居就够了,简单点也省事。这楼本身结构没问题,设备全,噪音也小,水压正常,不像老楼有时候会出事。” 他点头,认真听着。 等她说完,他才看着宣传册上的租金报价,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像在心算。 “怎么?”她问。 他有点苦恼:”感觉有点超预算了。“ 她问:“你预算大概多少?” 他像刚想起来:“八百左右吧。” “这片租不到这价格的吧?”她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早说?” “看了才知道。”他低声应了一句。 她停了一下,“那就换个地方?” 沉时安应声同意,最后看了眼那张单子,眼神落在角落的总价上,很轻地笑了一声:“一个人住……确实不划算。” 他起身把报价单收好说:“不过来都来了,顺便上去看看他们的大户型?看看这么贵的房子到底好在哪儿。” 沉纪雯今天也没有别的事,便点头同意了。 两人上了高层,看了几套叁居室,最后走进一套朝南,带露台的。 阳光从落地窗倾进来,光影落在木地板上,干净而安静。 她走了一圈,看着室内:“这套看着不错,采光比其他好些。其实这地段这装修,这个价格算是很便宜了,我都怀疑是不是在做慈善。” 沉时安笑了一下,没作声。 隔了几秒,他像随口问:“姐姐现在房租多少?” “七百八。” “那也差不了多少。”他歪头算了算,“这间两千,如果我们合租,会比你现在的稍微贵点,但是环境好很多,也还在我预算范围内。” 沉纪雯没接话,只微微挑了下眉,目光落在他脸上,看得有些深。 他神色平静,语气不紧不慢,但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沉时安从容地接受她的注视,既不急着解释,也不退。 她平静地说:“我现在住的地方,其实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差。” “我知道,但是就想着你住舒服点。这里离我们的学校都近。” 他语气温和:“每天上学放学要花那么多时间,不如省下来干点别的。” 那是曾经沉纪雯邀请他搬去中环时说的话。 两人视线始终交着,谁都没先移开。 下一秒,他们几乎同时笑了一下。 “好。”沉纪雯没多说,干脆地应了下来。 租房签约得很快,两天时间就能入住。 沉纪雯接到他的电话时,有些意外:“怎么这么快?不是一般要审核?” 电话那头沉时安语气平静:“说是因为我们是第一户,不用排。” 屋里还没完全布置好,还能闻见新电器的味道。 沉纪雯拎着行李进了主卧,自顾自把衣服挂进柜子,洗漱用品按顺序摆进抽屉,连压在最底下的文件也一迭一迭分类归位。 她做这些动作很利落,不拖泥带水,一点不显疲态。 沉时安站在走廊,看着她蹲在地上,把一只备用吹风机插进插座试电,然后拆了说明书,用指节轻轻压平折痕。 他没出声。 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舒服。 她本该在更大的场面里。坐在会议桌一侧谈判一场融资,在电话里定下几千万的走资路径,或者像她当初想要的,站在法庭中央光芒四射。 她不是不该弯腰整理电线,而是不该把时间和注意力浪费在这类小事上。 她的时间该值钱,该被人抢着用。 可她现在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板上,把吹风机的线圈得整整齐齐。她做得那么从容,像是根本不觉得这些事情和自己格格不入。 他忽然觉得有点烦。她以前从来不操心这些。 “你晚上有空吗?”他开口。 她抬头:“怎么?” “一起去趟超市,”他语气平稳,“我那边什么都没备。” 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认真。 他低头笑了一下:“真没准备。搬进来前只顾着把东西运来,没时间置办。” “你不是说这边已经弄好了?” “缺的家具是订好了,”他顿了顿,“但冰箱里一片空白,连调味料都没有。” 她没犹豫,点头:“好。” “你那边还有事要收拾?” “半小时内能收完。” “那我先订车。”他走向电话,语气不急,“楼下不太好打,早点约一辆。” 她“嗯”了一声,没再抬头,继续收拾。 超市里,沉时安推着购物车,走在她左侧半步的位置,步速跟她一致。货架冷光打下来,把地砖照得有点滑。 沉纪雯停下,选了一瓶中价位的橄榄油。 他没出声,从旁边拿了一瓶价格几乎翻倍的放进车里。 她瞥了一眼,很自然地换了回来:“这个就行。” “价格差不多。”他说。 她摇头,“橄榄油都差不多。我们也不是做沙律。” 语气平平,眼神也未多停,继续走向下一排。 他没说什么。 手扣在购物车扶手上,指节微微收紧,连指尖的血色都淡了些。他把那瓶贵的油放回原处,动作极轻,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她什么时候会比较这种零碎价格了? 沉时安站了半秒,才推着车跟上。 整家超市的灯都太亮,冷气也开得太足。有人从对面走过,推着一车婴儿用品和卷纸,男人手里还拿着一大束粉玫瑰。他收回视线,把车往她那个方向推了点。 她还在挑东西,眉眼冷静,动作一如既往地自律高效。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清楚一切都不该属于他。不该是他推着这辆车,不该是他走在她左边,不该是他在她每一样生活用品里留下痕迹。 这些日常,是偷来的。 不是“还不能说”,而是他早就知道,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告诉她。 她的爱与归属,从来不可能落到他头上。 合租,是他算计来的唯一机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能以一个家人的身份,与她共用一张餐桌。 但她不知道。他也不能让她知道。 不能让她知道,他早有能力眼都不眨地买下一整栋楼。 更不能让她知道,这段生活,是他愿意拿命交换的奖赏。 在她遇到爱的人之前,先让他……做段梦。 这时,沉纪雯回头喊了他一声:“你要不要一起买洗衣液?” 他收住思绪,往前一步,语气平静:“你选。” 她挑眉:“你有喜欢的味道吗?还要无香型。” 他笑了笑:“现在共用一台洗衣机了。” 第七十八章轨道 早上七点,天刚亮,厨房里已经有了细碎的水声。 沉纪雯醒来时,晨光从卧室的半边窗帘缝隙漫进来。她坐起身,先是怔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搬家了。 她洗簌完,披了件毛衣走出房间。 厨房里,沉时安正靠着岛台,单手握着杯子喝牛奶,桌上放着两碟一人份的煎蛋吐司。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朝她说:“早,快好了。” 沉纪雯“嗯”了一声,走过去时他正把两杯热牛奶摆上桌。 她坐下,看着那盘不花哨的早餐,有点意外。 “你做的?” “嗯。” 她拿起刀叉,轻轻切下一角煎蛋吃了一口。不咸不淡,火候也稳。不是特别好吃,但温热,顺口,是适合早上的味道。 吃到一半,她说:“谢谢。明天我做吧。” 他把杯子放下,随口说:“不用,我一般起得早。” 她没再坚持,只点了点头。 吃完后,她站起来收拾,碗碟上没什么油,只是简单冲了几下,放进洗碗机里。 家具准时九点送到。 窗外天色还清冷,地板被阳光斜照出一块温亮的光斑。 安装工人进屋时动作利落,一个小时内把东西装好。 工人走后,他们开始布置书房。一张大桌,两把椅子面对面,四个文件柜,一部打印机。 墙角立了两台传真机,两人一人一台,各自独立线路,互不干扰。 沉纪雯看了一眼:“你用哪边?” “都行,”他站在门边答,手插在口袋里,“你先挑。” 她没再说话,径直走向靠窗那边,轻声道:“我用这边。” 他点了点头,走到另一侧。 两人开始归整自己的区域。 她的文件分类细致,每一本资料夹上贴着清晰的标签贴,传真机旁放着备用纸卷,文具清楚分类,像是一张随时能开启谈判的阵地。 而他那一侧,桌面始终空旷,只有电脑、一支钢笔、一个装了回形针和硬币的小盒子。 她在装订文档时,沉时安默默绕到她桌边,看了一眼后侧:“这边插头不太够,我晚点出门,带个排插回来。” 她低头:“不急。” 他没再说话,回到自己的位置,在便签纸上记录下“排插”。 两人一边整理,一边各自接了几通电话。她用英文和同学讨论课题,他用白话说的是香港那边的账户结构调整。说话声不高,却都自带一种不容干扰的节奏。 电话挂断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枚防撞垫贴在她桌角的传真机底部。她没有看他,但纸张推进去时的摩擦声,确实小了不少。 她没说谢谢。 他也没等她说。 下午沉纪雯原本打算去学校图书馆,但在收到几封教授转来的邮件后,临时改了计划,留在家处理。 那是一个调研项目草案,说可以递交春季课题申请,附带一些补贴,主要是有课程积分。 她在书房坐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三点,忽然开始动手打扫起公共区。先是理了下玄关处散乱的鞋盒,又收走茶几上不知是谁喝过的水杯,最后拿起抹布擦了两下餐桌边角。 她没吩咐谁,也没抱怨,只是看着不顺眼,就自己动了手。 沉时安从房间出来,站了两秒,看着她背影没说话,又转身进了卧室。 几分钟后,门轻轻响了一下,他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手机。 “明天上午有人来做清洁,十点。”他开口。 她抬头:“你订的?” “刚订的,”他没看她,只边走边说,“每周一次。” 她眉头微挑:“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打算让你……” “我知道。”他顿了下,“不是说你做得不好。” 他的目光扫过她手边的抹布:“只是觉得我们不该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她沉默了两秒。 “我忙,”他依旧温和,“姐姐也是。” 她看着他,眼神微微一顿,最终没有反驳,轻轻“嗯”了一声。 沉时安没再多说什么,走进厨房,把她刚才擦过的抹布洗干净、拧水、晾好,说了句“我出去一趟”便出门了。 他出门后,客厅重新归于安静。 沉纪雯重新坐回电脑前,完成调研项目的收尾,又开始阅读下周课堂讨论的个案材料。 她看得很快。 不是因为草率,而是因为大部分内容她早已提前读过一遍。这次是第二遍,用来整理重点,修改准备交的分析报告。 她写得很安静,也很专注。 等抬头时,窗外天色已微暗。厨房那头的灯光顺着半掩的门缝投进来,把桌面照出一个不大的光条。 她起身去倒水,路过客厅时,停下了脚步。 天边有一小段霞光,落在窗外的阳台栏杆上。她走到落地窗前,顺手拉开窗帘一点,把那一角天光让进来,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这房子的采光和格局让她很喜欢。尤其傍晚,天和地之间不说话,整间屋子像是被托在半空。 屋内很静。 Edward坐在窗边,面前一杯凉掉的红茶,几页打印文件散在桌上,页脚有几笔潦草手写。 “你上次那笔操作,我们拿得很漂亮。”他开口,语气带着赞赏,“九百七十万美金,不到四天,清算线连边都没擦到。” 沉时安没应,走近坐下,翻开桌上的文件,手指停在第三页一行不算显眼的字上。 「待定:转亚太私线」 “我没授权你转出这份模型。”他冷声道。 Edward神情未变,笑意微浅:“我只是让他们参考,你的设计太干净,不该浪费。” “他们谁?” “几个尾盘投单的基金,不是主账户。” 沉时安不再问话,只垂眼合上那迭纸,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那是他在列支敦士登设的壳,专门用来跳转路径、关闭接口。 “关掉通道。” 挂断之后,他才抬眼。 “你接下来七十二小时内,收不到任何同步,也收不到我更新的模型。” Edward的神色略有收敛:“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你是谁。” “你想得太多了。”沉时安淡淡回应,“你们用了我写的东西,走了我不允许的路径。这不是合作,这是私用。” 空气瞬间微凉,紧张隐隐浮现。 他没在说什么,只站起身,拿起桌角那张纸,顺手对折两次,揣进口袋。 “收益我不会撤回,就留着,算你们测过水之后的清算。” 他转身走向门口。 “我们还能再合作吗?”Edward问。 沉时安回头看他一眼,神色极轻。 “看你以后怎么做。” 这不是背叛,是试探。 他们想确认的,从来不是他守不守规则。 出了门,他打电话注销了Edward名下那批双层路径中的中转壳,将所有操作转至自己独立控管的系统,由他一人主导。 他没彻底切断,仍保留对方的外围接口。留个口子给他们,也等于留个口子给自己。 这是他用不动声色的方式,在这种层级的博弈场上说清楚,他是有资格写规则的人。 刚挂电话,手机就震了一下。 是沉纪雯的短信。 「你晚餐有安排吗?」 他站在街角,看了一眼餐厅那头的人流,发了一句:「我带外卖回去?」 对面很快回了:「那我要日料:-D」 他笑了笑,回了好。 第七十九章独桥 沉时安没再联系Edward。 路径换了,接口也改了,旧的那条线仍挂着,留给外人看,方便他们误以为他还在原地出没。那道门是Edward开的,但他只借了一次。 现在,钥匙握在他自己手里。 他做事很安静,也很干净。 第一单是给东南亚一间私营基金擦尾。 对方需要在季度报表截止前,做一笔合理的亏损来掩盖提前抽走的资金。 别人会粗暴砸盘,他没有。他只选了个冷门时段,投出几笔逆势单,把曲线压进允许波动范围里,然后安静退出,不留痕。 整个过程用时六小时,结束时他还顺手洗了杯子。 第二单要大得多,是他自己设的局。 他盯了一只评级不高的跨国公司债券,借了个假并购传闻撬动市场预期,再反向布空单。 一连十天,他靠传真和匿名信箱走指令,结算那晚净收益八百四十万美金。 他只看了一眼,把那串数字打印出来,迭好,锁进抽屉底层。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像在赚钱,而像在修一座桥,一座从没人敢走的桥。没风景,也没人问路。 但他知道,只要这桥够稳,总会有人走上来。 很快到了十月下旬。沉时安的步子走得很稳,已经接了好几份委托。 周日,天气难得地好,窗外阳光细细碎碎地洒进来。 沉纪雯原本设了闹钟想早起处理点作业,结果被阳光晒得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快九点半。她换上家居服走到厨房倒水,刚放下杯子,就看见沉时安从书房探出半个身,手里还拿着一把美工刀。 “还吃早餐吗?” “吃。”她点了下头,声音带点刚醒的鼻音。 他应了声,走进厨房。 她周末大多会睡到晚起。碰到休息日,沉时安总是等她醒来再问一句要不要吃。 十分钟后,餐桌上放了一碗鸡蛋面。 她吃完后把碗筷放到洗碗机,又拿起杯子回书房,准备继续忙活一整天,就看见门口放着一个打开的纸箱。 沉时安正蹲在地上拆包装,里面是一只黑色金属台灯,设计简单,底座上还贴着一张新的保修卡。 “换新的?”她问。 “嗯。”他没抬头,把她那边的旧台灯从插座上拔下来,顺手收起电线,“有点闪,换了省事。” 那台灯是她刚到英国时买的,用了几年了,确实偶尔有点闪,开关也变得有点不灵。但能用,沉纪雯就一直没想起换。 她看着他把包装收拾干净,动作利落,不会多留一点碎屑。 “你挺会照顾这些细节。” 她随口说了一句。 沉时安站起身,把新的灯插上电源试了试:“闪着对眼睛不好。” 灯光亮起来,照在桌面上,很稳,不闪不暗。 她没再说话,只把杯子放在一边,顺手扭了一下开关,调整亮度。 台灯照着她的手背,有一点微温的光晕。 他们一天都没出门,打电话叫了外卖,两人面对面各忙各的。除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再多说一句话。 第二天天还未亮,书房还没开暖气,空气里有股未散的凉意。 沉纪雯今天起得早。她穿着毛衣走出房门,想去书房抽屉里拿回自己落下的便签纸。 靠近书桌时,脚下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是一张传真纸,意外从托盘滑倒了地上。薄薄一张,边角压在椅脚下,另一端翘起,纸面上有几行印字。 她没有立刻捡起来。 只一眼,扫见那纸上写着: 「已到账,明午前安排落点。」 语句简短,像是某种流程回执。 最下方,有一句手写的批注。 字不多,落得很轻,几乎贴着边角,只有一个名字——Kelvin。 她没有蹲下去看。 只是站着,静了一秒,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拿了自己的便签纸便退了出去。 她向来尊重别人的边界,没有把纸捡起来,也没再看第二眼。 沉时安从没解释自己在做什么,她也从未追问。 沉纪雯知道他不喜欢别人问太多。他以前就是那种把所有心思关在锁后的人,不吵不闹,但一旦想隐瞒什么,就几乎不会留下任何漏洞。 只是莫名地生出一点微微的、迟到的感慨。 弟弟已经走了很远、长得很大,真的在做一番事业。 傍晚放学回到家,沉时安在厨房烧水,听到她开门进来,问了一句:“外面冷吗?” 她只回了句:“还好。” 他一边泡茶一边随口说:“晚饭我订了意面,你喜欢的青酱。” “嗯。” 那张传真纸不在了,文件堆整整齐齐,什么都没有留下。 但沉纪雯的目光,却不自觉地略过那台传真机的方向。 他站在那儿,安静地等水壶响,手臂肌肉线条好像又明显了些,侧脸线条也沉了些。 不是那种突然改变,而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收拢,像是一条线一点一点拉紧了。 吃过晚饭,两人坐在沙发两端,之间隔着一条毛毯和一个抱枕。她裹着毛毯缩在那头看书,他靠着这头的扶手看文件。 空气安静得像一口温水,没人讲话,只有电视里偶尔传来几句对白。 沉纪雯看着看着,眼睛忽然有点痒。她抬手揉了一下。没过一会儿,又痒起来了。 她再次揉了揉,动作不算大,却有点烦躁。 沉时安没有抬头,只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声音闷闷的:“睫毛掉进去了。” 他说:“哪只?” “左边。” 他这才放下手里的文件,身体微微往前。 “我吹吧。” 她没说好,也没拒绝,只微微仰头,侧身靠向沙发扶手,眼睛微闭。 沉时安撑着沙发缓缓起身,身体倾过去,在她面前停住。 他单手支在她身侧,撑出一个弯腰的姿势,整个人俯着她,光线从他背后落下,将两人的影子压在同一块地毯上。 他吹得很轻,气息一下打在她眼角上。 太近了。 他看见她睫毛颤了两下,又平静下来。他知道已经够了,睫毛应该已经被风吹出来了。 可他没有退。 他还撑在那儿,低头盯着她的脸。 她皮肤很白,眼下微微泛红,不知是揉久了,还是被风吹的。她闭着眼,却不像完全放松,呼吸有一丝细微的紧。 他看着她的脸,却没法移开目光。 他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合理”的长度。 再不退,就是盯。 但他动不了。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像一个冷静的操盘手,知道边界、知道后果、知道再靠近一寸就可能被误解。 可身体却像卡住了一样。 靠得太近了。 他的视线滑过她的眉骨、鼻尖、唇角,然后落在她那没怎么遮住的锁骨边缘—— 正发怔时,她睫毛轻轻一颤,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不是厌烦,也不是不悦,只是作为女性本能地感知到了那种过近的气息。 沉时安一下惊醒。 他轻声道:“好了。”声音不高,细听却有一丝压过喉咙的哑。 他收回手,退回去。坐下时顺势拿起沙发上的一只抱枕,单手搭着压在腿上,动作很自然。 电视继续放着笑声和五颜六色的广告画面。 沉纪雯没说什么,只把腿往毯子里缩了缩,把自己包得更紧了些。 只有她心里清楚,刚才自己心头略过的那一下细微的不自在和羞涩,是真实的。 第八十章起局 又到周末,早上阳光透进来,把窗台照得暖洋洋的。 沉纪雯披着件家居衫,捧着水杯靠在窗边看楼下。 “又一户搬进来了。”她说。 楼下停着辆搬家公司货车,几个工人正往楼内抬箱子。 “这栋楼好像满得挺快。”她随口感叹,“我们那时候算早搬的。” 她顿了顿,回头望了沉时安一眼: “你知道为什么这栋租金比旁边那几栋都便宜吗?” 他正坐在在沙发上翻财经杂志,手肘支着扶手,闻言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可能是新楼打折吧。” 语气像在回一句“天气不错”。 她“哦”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继续看着楼下移动的人影。 他懒洋洋地翻了一页纸,眼皮都没动一下。 “我下午去图书馆,”沉纪雯边走回卧室边问:“晚上和朋友去吃饭,要给你带什么吗?” “不用,我昨晚有剩的。” “好。” 下午,她出门后,沉时安坐在餐桌前看表格,桌面被台灯照出一块温白的光。他没开客厅灯,整间屋子静得像是没人住。 电话响了。 他接起,是家政公司的人,声音礼貌,却显得有些不熟练。 “您好,请问是沉太太吗?我是上门打扫的人员,临时调班,刚接到地址,这边想确认一下明天十点还来吗?” 沉时安没有立刻说话。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见他没回应,以为是打错了电话:“啊……对不起,我是说,请问是沉太太吗?” 他靠着椅背,眼神落在对面她平时坐的椅子上。 “她不是沉太太。” 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头明显愣了一下,忙说:“啊,对不起!我看之前记录是女士接的门,还以为……” “明天十点来。”他打断她,语气不冷不热。 “好的,不好意思啊先生。” 他挂了电话,把桌上的表格合上,指尖在纸面轻轻压了两下,没翻下一页。 这时门铃响了。 他没动,只过了几秒才起身,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Edward。一身冷风,外套扣得很整齐,神情不像寻常那般从容。 “我没约你。”沉时安语气平淡。 “我知道。”Edward顿了顿,把怀里一个档案袋举了举,“送个东西就走。” 沉时安看了他两秒,没有让开身,只伸手接了过来。 袋子里只有叁页纸。 他没翻,只问:“又想借我什么?” Edward声音压得很低:“上次你留的那套结构,我们那边搭出来了。落点香港,用的列支敦士登转一道,再接东欧资金。” 沉时安垂眼看着袋口。 “缺人?”他问。 “缺个干净法人,也得控得住节奏的人。”Edward顿了顿,“我们那边没那么合适的人选,你的名义刚好够用。” 沉时安指尖敲了敲袋口边缘,没有立刻回应。 Edward声音压得更低:“这次不碰你的线,技术也不插手。你主导,我们只是跟你兜个底。” “时间点定在明年一月。”他见沉时安还是不出声,继续道,“十号之前可以落,资金那边会配合。”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屋。风从他肩侧绕进来,带着外头细碎的凉意。 沉时安点了点头,却仍没表态。 “我会考虑。”他说。 然后干脆地关了门。 一声轻响,把门内门外隔得干干净净。 袋子他随手放在玄关鞋柜上。 几天后,他开始搭建一套新的壳架构。公司名叫Eastwell Capital Limited,注册地址挂在伦敦某间法律事务所楼上。 这是他为自己掌控线路而设的第一块棋盘。 晚上气温要更低一些,书房里暖气开得不高,玻璃窗起了轻薄一层雾。 沉纪雯回家后收起学校内容,在看一份新收到的欧氏资金调度草稿。最近她经常向母亲的秘书索要这些不太涉及核心的文件作为学习的材料。这类企业资金流线她在欧氏碰得不算多,这学期开始,她就有意识多补这一块。 她看得很快,第一遍通读不到五分钟,第二遍开始划线做笔记。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指在“资金回流安排”那一页停住,眉头逐渐拧起。 数据没问题,结构也合理。她盯着那段文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某种“拐得太快”的处理逻辑让她隐隐不安。 她迟疑地圈了一行,咬着笔帽,认真判断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她看着实在纠结,眉心都皱成了川字。对面,沉时安合上了本子,轻声问:“出问题了?” 沉纪雯盯着文档几秒,衡量着要不要开口。其实这里头没什么真格机密,甚至不是最终版本,但毕竟是企业内部资料。 最终还是说了: “如果一笔回流资金被挂在壳公司名下,然后直接转汇至本地,用作债权抵押,会不会有风控问题?” 沉时安指尖敲了一下扶手。 “你说的,是挂在香港,再汇到别的地方?” 她点头。 他想了两秒,道:“要看壳在哪。英属群岛那种,走主通道,风控查得松。在本地就麻烦了,年底审计一碰回购,很可能直接冻结。” 这确实是她直觉不太对劲的地方。 听他说完,她手指轻轻敲了敲文档边角,沉默了一下,还是将那页文件抽了出来。 “你帮我看一眼行吗?只是初稿,别外传。” “不会。”他起身凑过来看了一会儿。 五分钟不到,他指着中间一行字道: “问题不在回流,而在回购节奏。” 她一怔。 “你们这笔债写的是循环抵押,但条款没封闭。如果入账和赎回动作在四十八小时内同时进行,银行系统会误判为自买自卖。” 她皱了眉,重新看了那条时间线,脸色微变。 这个盲点她确实没注意到。逻辑能自洽不代表能走完系统。 “你以前见过?” 他点头:“以前在新加坡,看过一个几乎一样的。” 沉纪雯没说话,只是将文件慢慢收回,情绪看不出起伏。她知道自己这方面的判断能力还差一点,只是没想到,是差在这种实操经验上。 沉时安却像是看穿了她的迟疑,语气平静地补了一句: “不是你不懂。” 他语调不轻不重,只认真表达事实。 “只是你还没见过他们怎么玩。”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半秒后,微微点了下头。 “你……”她语气轻柔,“你现在到底在看些什么?” 沉时安没有正面回答,过了几秒才说: “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你觉得我能帮得上,” 他停了一下,小心组织语言,不让这句话听起来像在邀功,也不让它显得过于随意。 “我会很乐意。”他轻声说,“真的很荣幸。” 语气没有强调,也没有期待回应,就像只是把一个选项平稳地放到她面前,让她决定要不要用。 沉纪雯没有马上说话。她安静地摩挲着文件边缘,然后,轻轻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听得很清楚。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她感叹道。 她想说点再多的夸奖,却觉得太生疏,最后只是落了句: “……很厉害。” 沉时安说不出话来。 那句“很厉害”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桌面,却敲在他心里。 他坐回原位,看着电脑屏幕,安静了很久。 他没指望她当场交出信任。 但她那句“很厉害”,会被他记很久。 后来很久很久,他都记得。 她不是不懂。 只是,在她真正要依靠的时候,选择了更强的、现成的力量。 不是他。 第八十一章显名 时间过得很快。 十二月初,伦敦连着叁天冷雨。 沉纪雯穿着大衣站在玄关前,把围巾绕了两圈,随口问了一句:“你晚上在家吃吗?” 沉时安正把手里的书放到书包里,闻言偏头:“帮我带份牛排,或者牛肉沙律也行。” 她抓起门口挂着的钥匙,轻笑了声,头也不回:“今天去健身房?” 他“嗯”了一声,拉上拉链。 “行,”她临关门前回头,“那我看看哪个顺路。” 他们合租已过去两个月。 晚饭大多是外卖或者顺路买回来的。 沉纪雯有时一整天在学校或图书馆待到很晚,出门前总会习惯性问一句:“要不要带吃的?” 沉时安大多时候上午去学校,下午要么在家工作,要么约人碰头,常常忙完就顺路在外解决。他不挑剔,往往只让她带一份她点的。 有时她跟同学去了新开的咖啡店,若觉得豆子味道不错,也会顺手买一点回家放在厨房柜子里,第二天早上他就换着磨。 这些零零碎碎的细节没谁刻意提过,松散的安排维持得很自然。 沉时安放了学,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桌上摊着叁张路径图,两张是他亲手画的,另一张是Edward寄过来后他自己改过的版本。 资产不大,但路径极复杂。资金要先在苏黎世转一道口,再经新加坡对接一组离岸账户,最后落地香港。 电话那头,Edward语气不确定:“你一个人设计这整套?” “还有你,”沉时安平静答,“你负责闭嘴。” 对方没再多说,只是低笑了一声:“你现在说话的样子,已经像我们了。” 这一次,是沉时安主动定下的结构。 由Eastwell Capital对接两方资金账户,由他个人在伦敦指令执行,由香港本地壳公司落地挂名,所有止盈指令与终止条款只写“Kelvin”一个签名。 本次操作本应叁天结束,但他故意拖了第五天才平仓。 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市场波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要让这笔利润在图表上的斜率再陡一点,让“Kelvin”更容易被人记住。 他做到了。 第五天晚上,传真机响了四次。 两家基金分别发来结算清单,第叁份是Eastwell收到的一封匿名感谢信,最后一份,是一张照片。 上面是伦敦某个私募圈子正在讨论的一个论坛段落: “谁是Kelvin?那个在日元卢布挂钩区间砍出38%收益的人?听说不到20岁。” “估计又是Edward捧出来的小鬼。” “不管是谁,他知道哪条水流得快。” 沉时安看着那张传真,没说话。 半分钟后,他起身将它撕成两半,丢进垃圾桶。 第二天,他在Eastwell系统里挂出Kelvin通道,不再挂匿名路径,由Eastwell独立操作、独立结算,并正式收取第一笔佣金。 他不再只是自己赚钱。 他开始让别人付钱,让他们用他的方式赚钱。 沉纪雯发现沉时安最近常常睡得很晚。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虽然也常在书房坐很久,但很少连着熬到深夜。可这几周,他桌面上的纸变多了,电话也变多了。 她没有问他在做什么。因为她一贯认为,一个人如果什么都想让你看见,那他做的就不是什么真正重要的事。 但她还是感觉得出来。 他变得安静,更精准,也更少解释。有几次她跟他说话,他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像是从一个远得多的地方抽回来。 那不是走神,是被事情压着的状态,一个人在脑内认真推演时才会有的状态。 偶尔吃饭时会起身去接电话,每次都不久。说话的方式也变了,不是拽着术语炫耀什么,而像是在确认底线、交待节点、落定指令。 她听不清内容,也不去听。 沉纪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变化。 只是意识到,他真的开始在一个比她远的地方在发力。 有时候她会停下键盘,看他坐在对面,一边揉太阳穴,一边看图,笔从来不离手。 但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还能注意到,她水杯空了。 那天她正看文件,没发现杯子已经见底。等她抬头想喝一口时,杯子被人轻轻从她手边拿走,不多一言,过了一会儿又被放回来。 杯沿温热,刚好是她习惯的温度。 她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可那一刻她却想到一件事——他这么忙,其实完全没必要还注意这些。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事,他注意到了。 她忽然生出一种很矛盾的感受。 沉时安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做着她一时还够不着的事,可他心里好像又一直留着她的位置。不是口头承诺,也不是表面讨好,而是一种在细节里从未松过的照看。 她没动声色,只继续看手里的资料,嘴角却轻轻弯了一点点。 过了几分钟,她开口,语气带着感慨: “你以后女朋友会很幸福。” 沉时安正低头写东西,手一顿。 他没抬头,只慢慢写完那一笔,才问了一句:“你是说,会幸福地被我这样记得每个细节?” 她“嗯”了一下,没有调侃,而是认真地说了句:“你这么细心,别人遇到你,真是捡到。” 他低低笑了声。 片刻,他像是随口说的:“那她大概是真的走运了。” 语气不重,落点也平静。 沉纪雯没接话。 她只是翻了一页文件,手指顿了一下,像是刚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 但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很快就继续看下去。 在她眼里,那不过是一句聪明人惯有的、半带锋芒的说话方式。 她没多想。 第八十二章体温 沉时安这天上完上午的课,绕去律所取了份文件,在街角那家咖啡店外面,意外看见沉纪雯。 她穿着一件深灰大衣,头发卷成大波浪,妆容精致,临街坐着,桌上放着一杯没喝几口的热饮。 对面是一普通男的。 两人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倒像是谈工作。但沉时安一眼看得出来,那男的喜欢她。 太明显了。 每当她笑一下,对方眼里就会亮一点。那种光他不陌生。 他知道自己眼里也是这样的。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 大多数时候冷淡疏离,一副谁也别靠近的模样,可一旦她愿意靠近谁——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短暂的信任——她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那种全神贯注的温柔。 像在听,也像在认同。 不需要多说什么,就能让人错觉自己是特别的那个。 他也在那些温暖中生出妄念,想要这目光永远只投在自己身上。 沉时安盯着那男生的表情,看了足足十秒。 皮鞋蹭得太亮,坐姿刻意,手背搁在桌上那点拇指的角度也做作。 “撑死能维持叁个月,”他心里想,“这种狗男人。” 他移开眼,本来打算走开,但忍了忍,没忍住。 他往那张桌的方向走过去,走得不快。 两人正在说话,他装作刚看见,语气带着点刚巧的随意:“姐姐?” 沉纪雯抬头,显然愣了一下:“……怎么在这碰上?” “路过。”他淡声答,目光扫过对面那男的,对方立刻点头打了个招呼。 他没理,只道:“你要走吗?我刚好回去。” 沉纪雯看了看时间,点点头:“好,我拿个外带。” 走在路上时,两人并排,脚步不快。 她拿着那杯咖啡没喝,只是拎在手里。路边风吹得她头发微乱,他侧头看了一眼,像是没话找话似的问:“刚那人,是你男朋友?” 她轻轻挑眉,被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莫名:“不是。” “哦……”他点了点头,语气像是随意,“我看着挺殷勤的。” “就同学。”她答得很轻,“约来聊个课程项目。” 他“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健身房在叁楼,是间不大的玻璃房。住户可自由使用,设备干净,空气带着冷气和消毒水的味道。 傍晚七点,沉时安正收拾文件,随口说:“我下楼去锻炼。” 沉纪雯没抬头:“我也去。坐了一下午,腿有点僵。” 他点头:“好。” 两人下楼时健身房没人,安静得只有空调运转声。 沉纪雯穿了运动外套,头发随意束起,脚踩跑步鞋,在跑步机上调了个中档速度慢跑。沉时安没跑步,进了自重训练区,开始做一组组核心动作。 光线不强,他没戴手表,也没听音乐,只低头做动作,节奏精准,汗沿着锁骨滑下,落在深色地垫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碰巧一起使用健身房。沉纪雯一边跑一边往那边扫了一眼。 镜子里他的背影清晰。不花哨,却极稳。那身形和呼吸的节奏,让她再次意识到他早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偏瘦、带点少年气的孩子了。 现在的沉时安,骨架沉了,线条冷了,那些汗水和肌肉一同散发出某种说不上来的气息,是成熟男人身上特有的、干净克制的热意。 不张扬,却让人无法忽视。 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心里一瞬像被什么拂了一下,有点口干。 就在这时,沉时安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你这步频太快,容易伤膝盖。” “嗯?”她愣了愣。 他弯腰,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调整了一下,“调低速度,再加点坡度,会省力点。” 他指尖从按钮上掠过,离她的手近得几乎碰到。沉纪雯下意识往旁边缩了一点,不是怕碰他,而是刚才那一下,心跳忽然像被什么打了下。 她没扭头,只盯着面板,努力集中精神。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连眼神都没逾矩,可那靠近的距离、呼吸之间的温度,还有他刚刚锻炼后未退的体温和淡汗味,却像是一种包围感,悄无声息地将她困住了。 她调整了下节奏,试图找回呼吸平稳的感觉,却总觉得后背像是被注视。 果然,下一秒他又走过来,手搭在跑步机的另一侧。 “坡度再调一格,”他语气温和,“你这习惯要改,跑太平容易拉伤。” “我又没你体力好。”她回了句。 他低声笑了一下,指尖滑下按钮:“我不是炫耀。” 她没回应,跑了不到叁分钟,就觉得自己出汗比平时多了一倍。她按停按钮,拿起毛巾擦了擦额角:“我上去洗澡。” “嗯。”他没看她,只低头继续自己的运动。 沉纪雯快步离开,连背影都透出一丝隐约的不安定。 那点细微的心跳让她觉得别扭和不适。手略用力攥了一下门把手,很快将这点多出来的意识赶走。 而沉时安那边,一直没抬头,却在镜面中清楚地捕捉到了她离开前的又一瞥。 不长,不刻意,甚至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心口有些烫,汗水未干,体温还在升高。 她在看他。 不是作为“弟弟”,而是作为一个成长起来的男人。 他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把心口那点炙热小心收好,没再往下想。 第八十三章初光 上半学期很快进入尾声。 这天周五傍晚,厨房灯开着。 沉时安刚从外面回来,外套搭在一侧,手里拎着一沓大学资料,随手搁在岛台上,转身去倒水。 沉纪雯正站在岛台另一边削苹果,果皮一圈圈绕得匀。她瞥了一眼那堆纸,随口问:“你要申请大学了?” “嗯。”他低声答,“学校那边发了资料。” “有目标了?” 他手握在水壶柄上,平静应了声:“差不多。” 她没多问,只在转身洗刀时顺口一提:“我这个周末要去牛津一趟,约了敏君见面。” 停了两秒,又加了一句:“你要不要顺便一起?去看看学校,参考一下。” 他点点头:“好啊。” 周末的火车上人很少,车厢稀稀拉拉的。窗外是大片田野,偶有几幢旧农舍掠过。 天气难得很好,阳光透过窗子打在车厢地面上,一小块一小块地跳动。 沉纪雯靠着窗坐,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她没喝,只是握着暖手。 “这边风景不错。”她忽然出声,语气懒懒的,“蛮适合度假。” 沉时安坐她对面,手里拿了本车站顺来的免费地图册随意翻着。她说话时他抬了一下眼,看她片刻。 “你以前不是说,想去牛津读书?” 语气不带探究,只是随口接下去。 “是吗?”她有点漫不经心地反问,“我说过?” 她确实不太记得了。可能是某个周末,某场饭后的闲聊,某个不经意的念头。可他记得。 那些她随口一提就丢在风里的话,他却捡起来藏了这么久。 她垂下眼睛,略感讶异,也有一点别的什么在心底轻轻划过。 列车晃了一下,广播里响起即将停靠的提示。沉纪雯换了只手拿咖啡,沉默几秒,又道:“我以前是想学法律的。” 他没插嘴,只略微偏了偏头,像是在认真听。 “但现在读管理也还行。”她语气平缓,像在给自己的选择找个平衡,“没有特别讨厌。” 沉时安点了点头,没有评论,只顺着她话轻声问:“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还会考虑回去吗?” 她转头看他一眼,神情没什么波动:“你是说,回去读法律?” “嗯。”他说,“只是问问。” 车厢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钢轨震动声,她没有立刻回应,隔了几秒才慢慢靠回椅背,声音很低:“不知道。” 又静了一会,她开口:“如果不是现在这样,也许会。” 沉时安没再追问,只是低头翻了下地图册。 几分钟后,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不过你现在也做得很好。” 她偏头看他,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把咖啡杯放在了小桌板上。 窗外阳光照进来,在她掌心留下一道浅色的温度。 “谢谢。” 她低声说了句。 学院门前的小广场人不多,阳光斜着照在石柱上,一层温暖的灰。 沉纪雯刚准备打电话,远处那头戴鸭舌帽、穿着深蓝牛仔外套的女生已经一边招手一边快步走了过来。 “雯雯——这边——” 她话还没说完,目光落在沉时安身上,顿了一秒,语气陡然一变: “我靠,上次见你不还单身?什么时候交男朋友了?” 沉纪雯一愣,转头看了一眼沉时安,随即微微摇头:“不是,他是沉时安。” 陈敏君眨了一下眼:“……你说谁?” “沉时安。” 陈敏君愣了五秒,才回忆起那个短暂出现过的、一直跟着沉纪雯的小男孩。她眼睛睁圆,随即夸张地“哇”了一声,几乎是带着笑地上下扫了沉时安两圈。 她边说边转头看沉纪雯,一脸八卦地挑了下眉:“你就说是不是帅得有点过分了?” 沉纪雯扫了她一眼:“你声音太大。” 她语气极冷静,手却微不可察地抬了下,似是想挡挡阳光。 但沉时安注意到了,她耳尖红了。 不是因为他不识相、也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越界的话。 只是因为那女人说他“帅得过分了”,她没接话,却下意识低头。 他站着不动,却像是忽然感到阳光刺眼,抬手极自然地往下拉了拉袖口,又慢慢拧了一下指节。 中午他们一起吃饭。 餐厅不大,光线柔和,靠窗的位置看得见学校楼的石影投下来,斜斜落在白色桌布边缘。 等上菜的空隙,陈敏君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开口:“暑假我也回去了。” 沉纪雯搅着杯里的柠檬片:“我记得,你说要待两周。” “原计划。”陈敏君撇撇嘴,“但第一周刚过去我就连夜逃回来了。” 沉纪雯闻言抬眼:“怎么?” “太吵了。”陈敏君半开玩笑地叹气,“我妈给我排了四个宴,五个饭局,连打牌的茶会都安排上了。” 沉纪雯的手顿了一下:“嗯?” “没办法,”陈敏君用吸管戳着柠檬果肉,“你也知道,我们这出身的孩子,到了年纪,你就是资源。” 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点戏谑,但语尾却压得极轻。 沉纪雯轻轻放下杯,垂下眼,把餐布铺平在腿上。 陈敏君看了她一眼,语气缓了一分:“但你不一样,谁不知道欧太是什么人?谁敢拿你开口。” 沉纪雯“嗯”了一声,手指捏着那张布,慢慢收紧。 布料被指节折出一道隐约的弧。 陈敏君似乎意识到什么,话音停住,没再往下说。 两人像是被什么轻轻勒住了喉口,桌面瞬间安静下来。 忽然,一道清润的男声插进来: “阿姨不会的。” 是沉时安。他声音不高,语气却格外清楚,没有半点含糊。 陈敏君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肯定?” 沉时安没急着回,只垂眼拨了拨盘边的餐叉,片刻后才淡声说:“她不会把姐姐送出去。” “她要输,也只会自己输。” 陈敏君挑了下眉。 但没等她说什么,沉纪雯先低低一笑。 “你怎么知道?” 沉时安看她一眼,眼神平静:“因为是你。” 话出口后,他没再继续,只拿起一旁的水杯,喝了一口,动作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 陈敏君盯着他几秒,咬了口面包,笑了:“还挺会说话的嘛,小时安。” 沉纪雯回过头,轻声说:“别这么叫他。” 第八十四章风丘 午饭吃到一点过些,云层变薄,街道上亮了不少。陈敏君直到午饭结束都话不多,沉纪雯也没怎么再开口。 出了餐厅,沉时安看了看表,低声对沉纪雯道:“我去附近走一圈,你们聊。” 她点头,没问他去哪。 陈敏君看了一眼他离开的背影,低声笑了句:“还挺识趣。” 沉纪雯没答,只转身带她往河边方向走去。 走到河边时,风大了些,阳光打在水面上,亮得有点晃眼。 “这次回去,我妈就一句话。”陈敏君忽然开口,“让我再拖也该给个态度了。” “我问她什么态度,她说看我能不能谈得动人家。”她笑了一声,语气不轻不重,“她可急死了,现在大环境这样,上个月又有外面的女人找上门来,她就怕我和我哥守不住家产。” 沉纪雯没出声,只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 “她说我再不拿个姿态出来,就有人替我做决定。”陈敏君望着河面,语气淡得像说着别人的故事,“我说我才二十出头,她笑了一下,问我以为自己能躲到几岁。” 沉纪雯低头,把围巾拉紧了些,风太大,她眼角有点干。 “敏光哥呢?”她问,语气温温的,听不出情绪。 “他?”陈敏君轻笑了一下,“现在在德国读书,装聋作哑得很。反正只要不回家,谁都拿他没办法。” 沉纪雯听完,没有立刻回应,只低头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 等走到河堤尽头,她才开口: “你比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妈可以急,你哥可以躲,但点不点头,是你说了算。” 她顿了顿,侧头看她,眼神极清醒:“路要自己选。选了就走,不管好不好走,但至少是自己下的脚。” 沉时安沿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处教学楼边的宣传栏,本没打算停,但一张贴得不太牢的传单被风吹起一个角,引他随手压下。 是法学院的宣传单。 标题下方是照片,一个女孩穿着学生用的黑袍站在讲堂前,手里抱着一本《法律原理》,眼睛明亮得像发光。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 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沉纪雯。 她原本是想读法律的。 如果换个环境、换个局势,如果没有那些本不该她扛下的东西,是不是她也会站在这样的讲堂上,接受鼓掌,因为热爱而自豪地发光发热? 这时一阵风从左侧丘陵的方向吹过来,带着冬日青草的味道。 他站在那里,脑子里忽然闪过几年前看过的画面。 小径、绿叶、山坡,以及那栋灰白色、斜屋檐的大宅。 他抬起头,盯着那风吹来的方向站了一会,随后转身往主路走,拦下一辆车。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Boars Hill一处不显眼的转角。他下车,凭着印象走了一段,草地边的铁艺门已经出现在眼前。 那幢房子还在,和记忆里没什么不同。爬藤、拱窗、石墙,光线斜斜照下来,像从画里透出的安静。 沉时安按了门铃。 等了一会儿,里面有人走出来,是个英国中年男子,六十上下,穿着粗呢外套,眉头拧着,明显对陌生来访者不耐。 “什么事?” 他很有礼貌地递上名片:“我是访客,曾在学生时代远远见过这座房子。今天突然经过,不知道您是否考虑过出售?” 对方一愣,像是怀疑他是不是房地产推销:“不卖。” “我理解。”他声音温和,“如果价格合适,我希望您能认真考虑一下。” 男人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这里不挂牌,也没计划卖。” 说完就要关门。 沉时安伸手挡了一下门,不重,也不冒犯。 “我不是中介。”他说,“我是真心要买。” 那人看了看他手腕上的表,神色变了点,这才认真打量他一下:“……亚洲人?” 沉时安点头:“是。” 男人像是有点迟疑,但语气依旧警惕:“我们不希望这里变成被长时间空置的海外资产。这一带住的都是本地家庭。” 沉时安不争辩,只轻声问:“您愿意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吗?十五分钟。如果到时候您还是不愿谈,我马上离开。” 男人盯了他几秒,没再说话,最后还是开了门。 两人坐在花房里,隔着一张老木桌。 沉时安没拐弯:“我希望能整栋买下,包括后山坡地。如果能签意向协议,我愿意当场留下支票。” 对方沉默了几秒,眼神像在衡量他的疯劲儿。 “你出得起?” 沉时安报了一个数字。 对方挑了挑眉,像听见什么荒唐话似的笑了一声:“英镑?” “是。”他回答得极平静,“如果您需要,我的律师明天就可以与您正式接洽。产权清晰最好,如果有信托结构,我也能处理。” 他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表现出情绪。 男人盯着支票看了一会儿,最终只说了一句:“真是疯子。” 沉时安笑了一下:“不是第一次听。” 出门时风还在吹,阳光落在石板路上,草地晃动,空气干净得近乎透明。 他没回头。 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一定要买下这幢庄园。 或许只是想,如果哪天她真来牛津圆梦,起码这里是现成的。 不用她找,也不用她问。 等哪天她遇到爱的人,就当是……提前准备的结婚礼物。 她不需要也没关系。 但是一想到以后可能会有什么又脏又臭的狗男人住进来,他心里就一阵烦躁。 在他看来根本没有人能配得上她。 沉时安轻轻呼了一口气,心里安慰自己。 她不会委屈自己,她挑的肯定是最好的。 他们回程走得不晚,搭上了下午四点的列车。 车厢里人不多,一路颠簸时断时续,沿线的草坡和河道在车窗外安静流动。 沉纪雯靠着窗,低头翻着什么资料,一会儿又换成了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边看边用笔圈了几行。她平日不怎么在外头带东西工作,这会儿这么认真,八成是寒假里有不少堆着的安排。 沉时安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轻声问了句:“马上寒假了,这次也回香港吗?” 她没抬头,答得很自然:“嗯,要回去帮忙工作。” 他“嗯”了一声,像只是随口一问,没特别在意。 窗外风景换了几段,他望出去一会儿,忽然想说些什么。 自己寒假也回香港,叁天。她会很忙,他知道,也没想打扰她。他只是走一圈,处理点事而已。 他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咽了下去。 手指轻轻摩着手边的车票边角,沉时安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头发被夕阳照得发亮,眼里还是那种做事时特有的平静专注。她什么都没变,只是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他收回视线,靠回座椅。 火车在风里继续往前开。 那时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冬天,会改写一切。 第八十五章底牌 这已经是沉纪雯不知道多少次一放假就回香港了。 如今,她已能辅助处理一些批文续期和分拆手续,甚至在两个翻新盘的报审阶段里,临时站在正式组员的位置。 她学得很快,也学得很专注。 现在的她,不只是看得懂,更能看得出一条审批链背后可能藏着怎样的旧债,可能衍生出多少利益环节。 欧氏不是没项目可做。 湾仔那块翻新盘还能稳住工资,还有几幢旧工业楼在收租,几处商用物业也在谈续约。 但这些零散的口子加起来,撑不出整个集团应有的体面规模。 远欧船舶在上周注入了一笔低息贷款,名义上是“支持港口重组”,实则是母系那边力所能及的最后一轮输血。 那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舅父在电话那头语气一如既往温和,但账期压得极紧,四十五天一核,财务审计几乎逐笔查。 “不是不信你阿妈,”他只说了一句,“只是现在我们也吃紧。” 沉纪雯站在欧丽华旁边听完,只低声应了句:“我知道。” 电话挂断时,窗外是香港年末的下午,光线灰白。 欧丽华没多说,只把手边的会议资料整好,一页页钉整齐了。 她虽已卸任董事,却担任特别顾问。 仍穿高跟、仍妆容精致、仍准时出现在欧氏的湾仔分部八点半的会议桌前。 不同的是,以前她谈笑间拿下的项目,如今需要来回谈判四轮、打掉几个苛刻条款,再换一家银行接手。 市场不是冰封,而是被抽干了流动性。 这个时代,任何人都得跟着大节奏走,连她也不例外。 沉纪雯看在眼里。 她陪母亲一起出门、一起开会,一起坐在冬日夜晚的湾仔办公室里。 这是一座老式商务楼。尽管外观看起来并不显眼,但地理位置优越,周围商业气息浓厚。 可夜里还是冷。 很多人来谈,很多人走,也有很多人不再回来。 那一晚回家,欧丽华喝了一小口红酒,慢慢地说:“只要项目能批下来,就有机会。” “西九龙吗?” 欧丽华点了点头:“政府那边也有意示好。这块盘,不止对我们,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沉纪雯明白她的意思。 西九龙,是这一轮旧改里少数几个“能讲清楚故事”的项目之一。 政府主导,牌面干净,位置利好,各家都想抢,但审批极慢、融资更慢。 欧氏的优势,是那张旧批文。港英时代批下的,严格来说并不适用于现行规范。 面积不算大,但位置关键,恰好卡在中段主干的连接口。 只要先卡住这段好位置,后面别家进场时,就得和他们对接、拆分、谈条件。 欧氏已经设了叁个项目组在跟。 “成数多少?” “叁成。” “如果批不下来呢?” 欧丽华没答,只抬眼看了她一下,又低头继续切盘里的鱼肉。 于是沉纪雯便没再问。 她很清楚,这一次如果失败,欧氏在地产这块不会马上垮,也不至于破产。但他们将彻底失去主动,只能被动应对、靠老本过日子。 这个项目走成了,政府的评级就会重新上调,后面资本也敢跟进投钱,不再怕“砸进去全烂”。 说白了,能不能抢下西九龙,决定了接下来他们是出牌的人,还是被动看牌的人。 这一年,勉力撑着的老牌家族不止他们。 母亲不会承认这些。但她懂。 这天格外忙,傍晚结束了办公,晚上还有一场小型宴会。 宴会前的准备不算匆忙,但也并不宽松。 秘书临时送来的一份资料还没看完,司机已经在楼下等。 欧丽华系耳钉的时候,听见沉纪雯站在更衣室门口问:“我今晚跟你一起去吧?” 她抬头看着镜子,没答。 “反正我也认识他们几个,而且你之前不是说,纪远集团那边有人事调动,可能会提到西九龙地皮的事?” 沉纪雯一边说,一边换下那件宽松的家居衫,手指已经伸向衣柜最右边的酒红色晚装。 欧丽华走过来,在她还没拉出衣架前,抬手把她的头发从肩上拨到耳后。 “这场局,”她语气轻,“不用你。” 沉纪雯愣了一下,没说话。 欧丽华拍拍她的手,像从前她还小的时候那样,力道不重,但不容置疑。 “不是不让你帮,”她说,“是你去了,我得先防着别人说话。”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拿起手包,脚步干脆地往门外走去。 车内空调有点冷。 欧丽华把风量调低一格,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让女儿去。 不是怕她不会说话,不是怕她处理不了场面。而是因为她太好了。 长得好、看着稳、名头干净、学历漂亮,又是她的女儿。 这种人一出现在那种场合里,就是一块肉扔进狼窝。 以前这样的局也不少。 但那时候,她还是欧丽华,是远欧的半个代言人,是大班口中的“欧家小姐”,背后还有洪兴会坐馆。 这么多年也没人叫过她一声“沉太”。 沉纪雯站在她旁边,谁敢多看一眼?谁敢打算盘? 欧丽华记得很多人。 记得耀基那位老董事每年送来叁盒糖果,说是“顺便祝贺沉小姐过生日”,她连包装都没拆,直接塞给司机。 记得某位拿了英国勋章的政商界前辈,跟她喝茶喝得分外客气。末了递来一张名片:“我家小儿没什么本事,刚进投行,沉小姐见过就好。” 她笑着收下,然后从未联系过。 当时她觉得荒谬。 她女儿这么好,凭什么拿去换谁的项目、谁的资本、谁的资源? 可现在…… 她手握着今晚要谈判的资料,指节微凉。 金融风暴过了一年,潮水还没退完。 她不是不知道今晚的宴会为何而设。 表面上说是地产协会轮值主席要见见老朋友,实则是场试探。李家那边把几栋旧楼拿出来抵了,郭家批了那几块地也迟迟不动,能卖的盘子都捂着等价。 眼下谁家都紧,各路人都急着找下一个可动的盘子。 但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输。 今晚也是。 囡囡太年轻,太完整。 她还没学会怎么看人眼色后退一步,也不懂一个名字在某些名单上出现之后,便再也抹不掉。 她靠在车窗时,忽然想起沉兆洪。 他极少出席这种白道局,也不爱应酬,可他在的时候,不需要她强到这个地步。 可他已经不在了。 她若有一丝软、一步退,外面这些人就会把囡囡当成筹码写进局里。 她自己这一生可以撑着,也可以失手。 但她绝不让她的孩子,被卷进这场四面透风的局。 第八十六章坠面 2000年1月10日,香港。 沉时安这趟来,是为了那天Edward登门留下的叁页纸。 项目不大,金额不到八百万美元,走的是一条旧通道。东欧出资,列支敦士登转一道,再落在香港。 他必须亲自来一趟。因为最终协议的法人签字,写的是Kelvin Chan。 不是谁都听说过Kelvin。 但在过去这几个月,在苏黎世某家基金的季度汇报里,在阿姆斯特丹一场海运融资的条款备忘录上,在列支敦士登一笔债转股附带的风险审计里,这个名字都悄悄露过一角。 不喧哗,不抢头,却总出现在风控争议点附近,落得比谁都稳。 他写过的模型,开始在圈子里流动起来。不是被热议,而是被“沿用”。结构简洁、风险点规避稳,做法并不激进,却总能在边界处卡住临界点。 这种风格很快让人记住了这个名字。 有几个关键项目的内场人私下说过一句:“Kelvin那种模型,你至少得看一眼。” 而现在,这个一贯只在欧洲出现的名字,第一次正式落在香港的交易系统里。 签字过程很简单,文件他已经提前读过,前后不到一小时结束。 沉时安离开写字楼,站在中环街头,没立刻离开。 午后风不大,地铁出口涌出的人群节奏紧凑,商场门口站着几个举着春节促销活动牌的员工,脸上的笑意是程式化的热情。 他没有打的,坐了地铁过海,又慢慢走回酒店。 沉纪雯在忙,他知道。他这次回来也没有告诉她。 下午两点,他抵达酒店。房间在高层,窗帘半掀,落地窗外正远远对着九龙城公园。 他瞥了一眼,动作顿住。 九龙城公园那一片绿,在这个时节带着些灰,风一吹,树影像是晃动的海面。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拿起风衣出门。 青山医院在屯门。 沉时安没提前打电话,也没预约。他报了名字和编号,对方翻了系统,顿了几秒:“……是您当时直接缴的入院押金?” “她没有身份证。”沉时安淡声道,“当时排不进。” 护士没多说什么,只带他往住院区走。 走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有几个患者靠在椅子边上发呆,眼神像雾一样散着,只有护士的步伐利索。 陈娟在角落的单人房,靠窗。 她比以前好了不少,皮肤看起来不那么灰黄了,但还是很瘦。身上穿着医院的标准病号服,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不知在看什么。 沉时安走近时,她没反应,像根本不认识他。 他站了一会儿,低声喊了一句:“妈。” 她眼神动了动,慢慢转过头。 过了几秒,她忽然睁大眼:“你回来啦?” 他没应,只看着她,眼神没有起伏,也没有闪避。 “你爸很快就回来了。”她忽然低声说,像在梦呓。 “他跟那个小叁分手了,说过年要带我们去澳门。你小时候喜欢坐船。” 他没动,只听着。 过了几秒,他轻声说:“好。” 沉时安走出病房时天已经擦黑,风比下午更冷了一些。 走到护士站时,他拿出支票本写了一张递过去:“这是她之后五年的护理费用,按最高等级照护走,有多的当是捐赠。” 护士接过,一眼扫到金额,愣了一下,随即看向系统:“您留的资料需要更新吗?”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片:“换成这个。” 那是一张没有职位抬头的私人号码名片,只有干净的英文名和手机。 “好的,我们会更新。” 他没再看人,只点了下头,走出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安安静静地抽完一根烟。 他现在已经知道欧丽华是什么人。 像陈娟这种疯子,她根本不会理。她要杀谁,不需要藏,也懒得藏。 他也不再信这些了。 不是因为真相水落石出。 只是因为他终于明白,在欧丽华眼里,他们根本不值得动手。 所以他不恨了。 但也永远不会原谅。 晚上六点四十,沉时安回到酒店。 落地窗映进城市灯影,房间冷白一片。他没急着开灯,只把外套丢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打开电视,调到财经频道当背景音。 现在正播的是贺岁专题「亚洲区域经济复苏趋势展望」。 台上的分析师在谈韩元的汇率回弹,身后的背景是一张汇丰大厦的模糊街拍。 下午签的文件还摊在茶几上,他没急着归档。去浴室快速洗了个澡,走到柜前倒水。 电视音量不高,刚好不会吵,却能听到。 “……而作为本港经济复苏计划中的一环,欧氏集团宣布将与方氏集团以联合形式,参与西九龙旧区改造的部分项目首轮公开申报……” 他没听清,只是模模糊糊觉得名字有点耳熟。停下手,转过头去看屏幕。 画面切了。 背景板是熟悉的深蓝金线。 麦克风台正中,站着的是沉纪雯。 黑色西装裙,长发束成低马尾,站姿笔直,神色平稳。 她没有回避镜头,也没有笑得特别职业。 那是她在控制全场的神色。 沉时安站着没动,水杯还在手里,没放下。 主持人声音继续: “欧方协调人为沉纪雯小姐,方氏代表则为……” 他听不见后面了。 因为那一刻,她开口了。 是记者提问。 “请问本次双方合作是否亦包括私人层面的结合?” 沉时安看着她的身影稍稍顿了一下。 然后,对镜头点了点头。 第八十七章前章 八天前。 那天晚上的宴会,沉纪雯没有去。 换成几年前,她可能会抗议、耍点小性子,或者冷冷地问一句“到底在怕什么”。 但这次她没有。 她只是站在露台边,看着那辆黑色轿车驶出别墅大门,沿山道慢慢消失,尾灯一点点淡出雾气。 手里握着还没拆封的晚装耳环,指尖没有一丝动作。 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这次,她选择不问。 她知道欧氏持有的批文是什么,也知道政府手上已有数家地产商递交开发申请。 更知道现在欧氏面临的困境是什么。 单独那张旧纸,只会被人当成捷径。 第二天一早,沉纪雯照常跟欧丽华一起去了湾仔办公室,先帮秘书把那几份合同对了一遍,顺便看了最新的资金调度表。 秘书邮箱里有一封凌晨发来的项目简报,由中介机构转发,说是昨晚宴会后初步共识,由主办方提出。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不动。 昨晚的宴会,母亲没有多说,她也没有多问。 她没有点开附件,只是把邮件归档,又继续处理下一封。 午休结束,她看到秘书正在会客厅处理今早送到的三张请柬,都是近一周的地产圈聚会。纸卡色泽鲜亮,字迹浮金,每一张都写着“敬请莅临”。 三张请柬上都有署名,名字不一,但落款的那些公司,她全记得。 她从小就记得。 记得有一位董事每年冬至都送礼来太平山,说是“顺便看望沉小姐”; 也记得每年生日前后,太平山总会收进来各式各样的花篮、名片和丝带包好的礼物,落款全是某某公司、某某太太,没人真提名字,只说“转交给沉小姐看看就好”。 只是以前母亲从不让她碰。 现在那些名字一个个浮出水面。 那晚,沉纪雯一个人在秘书办公室坐到深夜。 没开主灯,只打开那盏放在角落的立灯,把白天见过的那几张请柬重新找出来,细看了一遍署名、落款、主办单位,又打开秘书存放既往请柬的文件箱,翻出记忆中曾经送花来太平山的残页。 她最终把指尖落在一个名字上:方承屹。 二十六岁,方家三房次子。 祖父那一辈起家于旧立法局,家族至今在城中盘根错节,政商脉络深、动静都稳。 听说他那支脉系在方家里不算最硬,但这些年翻得极快。 他本人五年前从美国回港,入方家旗下资产公司做CEO,三年内完成四笔并购,没有一例留尾债。 宴会场里他的身边向来不缺人,从律师、主播到明星,出场从不空手。 但她知道,在那些拿来应付场面的人之下,他心里有一把最清楚的秤。 方承屹第一次找她说话,是她十四岁那年。 那是太平山每年例行的春酬。 她躲在花园角落看星星,风吹乱了头发,一身天蓝色纱裙,像是还没从学生制服里完全抽身。 他递给她一杯水,说:“你是不是觉得里面太吵?” 她没接,只是点头。 他也没多说,笑了一下,转身走回人群。 后来几年,她在无数个场合与他擦肩。 每一次他身边都有不同女伴,但每一次,总会绕过来和她打一句招呼。 “沉小姐最近在伦敦念书?” “欧太今天没来?” “你换发型了,挺好。” 他不是执着,他只是记得。 并且总在适当的时候,让她知道他还记得。 她十六岁那年,有一天太平山收到一对方家送来的南洋珠耳钉,说是方承屹从新加坡带回的,收件人是沉纪雯。 欧丽华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只留了一句:“小姑娘不懂这些,以后别再破费了。” 那之后方承屹不再表露太多。 但每次宴会上碰到,依然会在她身边站定,闲话三句,从不多说。 沉纪雯从不觉得自己特别。 但在这个世界,有些名字值钱,不是因为你是谁。 她是欧丽华的女儿,是那栋太平山别墅里长大的沉纪雯。 哪怕现在形势如此,那几个字说出来,在商界依旧足以换来一次见面,一次试探。 她清楚,自己能带进会客室的东西,远不止一张名片。 她打定主意后,次日拨通了那个号码。 干诺道中三十八楼。 清晨光线打在会议室的胡桃木桌面上,一盏落地灯没关,窗边帘子也没拉,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声。 方承屹正看一份基金结构的调整方案。 页面摊在他桌面,左边一行数字用红笔划了记号。 秘书敲门进来,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刚有个电话打进来,说是想约您见面。” 他没有抬头,用红笔又划了一条线:“谁?” “一位女士,说叫沉纪雯。” 他手指停了一下,翻页的动作轻得几乎无声。 “对方没说具体什么事。我说您这个月已经排满,原本以为就这样了,但她又重复了一遍,说‘你告诉他,是沉纪雯。’” 方承屹这才抬头,看了秘书一眼。 指尖缓缓从页面滑开,盖住红笔线条。 “明天下午三点,把明发城那场协调会往后挪。” 秘书有些意外地确认:“三点?” “对。” 他语气不重,没再追问,也没要求多报行程。只是重新看向手里的文件,把那张红线页抽出,在桌上放平。 “把这份重排一下,调整完先发技术部,再发二组,我明早批。” 秘书点头,退了出去。 第八十八章起议 沉纪雯比预约时间早到了六分钟。 秘书递过茶水,她没喝,只是放着。 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连衣裙,头发束得整齐,妆容得体,没有首饰,整个人干净、锋利、没有一丝冗余。 三点整,方承屹推门走进会客室。 他看了她一眼,没多寒暄,只点了下头:“沉小姐。” 她站起,回以点头:“方先生。” 落座时,两人之间只隔一张素木桌。落地窗外光线很淡。 “直接说吧。”方承屹开口,语气稳,“我有空一小时。” 沉纪雯点头,从文件袋中抽出一张标示图纸,铺在他面前: “西九龙的旧改,欧氏是竞标方之一。” 方承屹低头扫了一眼。 这图纸,过去一个月他看了七份。各家拼的段口都不一样,几乎把西九龙能拆的都拆完了。 “你应该也收到不少方案。” “收到。”他答。 沉纪雯开门见山:“我们手上有那块地中段的旧批文。” 桌上的图纸,正中用荧光笔标亮了一段。 他知道这批文。九七年前不少人打过主意,但都被欧太挡了,他以为欧家已经不会主动提了。 但现在,沉纪雯来了。 “下周一,欧氏就要递交新政府轨道下的第一份申请。一旦递上去,那张批文会变成废纸。” 他这才抬眼:“所以你想谈什么?” “一个结构。”她说,“我方出批文,出欧系名下的地块,你出资。我们联合申报,能绕过九个月的初审流程。” 方承屹没有立刻作声,拿起图纸,拇指在边缘拂了一下。 那批文不是纸,是窗口。 一个能让你不排队的通道,一个合法存在但即将过期的漏洞。 纸张映在他眼底。 他合上图纸,没急着还给她。 “你有什么条件?” “没有特别条件。”她说,“只是想知道,我们有多大的空间可以谈。” 这句话本身不带筹码,但谁都知道,一个主动来的人,不会没牌。 方承屹看着她,表情依旧是那种带着职业礼貌的平静,但他心里已经在归类: 「资源尚存。人稳,有组织能力。背后持有法律权属与节点价值。」 他接着把她纳入“结构内可用单点”,与已收到方案的意向方做快速参照评估: 「母亲卸任,但仍是欧系名下;父系已无直属黑道牵涉,长期负面风险可忽略;外貌好,可做正面话题人物;冷静、不需训化,可直接部署;向我主动开口,说明对局面认知清楚,谈判逻辑完整。」 结论: 短期价值——节点批文压制审批窗口期。 长期价值——可用。 分析完,他把图纸放下,没有正面回答:“你希望怎么合作?” “你要什么模式,我都有能力接得住。”沉纪雯平静地说,“前提是你信我能接。” “信不信跟你想给我什么无关,跟你留了什么有关。” 她不避开,点头:“我知道。” 他说:“所以你现在来,是代表欧太?” “与他人无关。”她答得很快,“是我自己来。” 这句话说出口,她语气里没有犹豫,也没有姿态。 方承屹轻轻靠后,目光没移开。 他想起多年前宴会花园里那个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淡蓝色的纱裙站在风里,睫毛密得像一排不肯眨的叶子。 他从没等她。 每年年初,他会给花店发一份配送名单,送去的都是固定五位——金融圈某家族的女儿、某医药世家的长女、两个政界的千金。还有沉纪雯。 花都不是亲自挑的,但品种与包装,他提前定过,分寸精准。 不亲昵,也不敷衍。 他送过的花不多,每一位都在未来五年有可能成为资源交点。 沉纪雯,是那几位里最沉得住气的一个。 她从不回礼,也从未表态。但他知道她记得。 他没再看图纸,也没继续追问。 会客室一时安静。 沉纪雯接着道:“你们也可以等,可以挑别家合作。但新批文是几个月之后的局。” “你现在入场,就是方氏和欧氏的联合结构。你将是第一个站进核心段的人。” 方承屹微微一笑:“你的牌,不止那张纸。” 她也笑了一下:“你看见了,也得拿得起。” 不回避,点到即止,没有再补解释。 有些话不需要点破。 那张旧批文值不值钱,不在它本身,而在它被谁拿出来、怎么被包着。 方承屹眉心微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扶手:“你会给这个?” “如果你的筹码匹配得上。”她没有正面回答,“这张牌,我会放出来。” 话说完,窗外落下大片云影。 两人都没动,像是等待最后的落点。 沉纪雯先起身。 “我今天只是提出一个选项。” 他没阻拦,只问:“要多久?” “三天。” 她伸手取回那张图纸,动作从容。 “我会回话。但在这之前,别和别人说,尤其是我母亲。” 方承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 只是重新拿起桌边那杯冷茶,一如既往地语气平稳:“我不会告诉不该知道的人。”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推门而出,步伐不疾不徐。 方承屹看着那道门重新合上,视线才落回手中的茶杯上,指腹轻轻叩了一下杯沿。